第十三章 剑外思归客
华山历来以险著称,观者无数,然而无限风光在险峰,能登上那些悬崖绝壁,观赏到世人所不见的无限风光的人,却少之又少。
在一个有月无风的夜晚,华山群峰最险处,却有一个人背负双手,对月而立。
因为是下弦月,所以出来得晚,他面对的是东面。
一件白色的披风遮盖了他的身躯,却无法遮盖祝蝴的硬朗。他立在那儿,仿如一座雕塑。
这座“雕塑”立在那里虽然只不过半个时辰,却仿佛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一望便知其必定历经无数风霜。
不久,又来了一个人,披的好似是黑色的披风。从他颔下发亮的长髯可以看出他平时的日子过得多么悠闲。
披黑披风的人一到,“白披风”便开口道:“你还是这么守时。”却没有回头。
“黑披风”微微叹了口气,道:“总以为时间充足,所以走得很慢,让师兄久等了,抱歉!”
“白披风”仍旧没有回头,道:“不敢当,剑庄主人严大庄主的师兄,赵某人只怕当不起。”
原来这“黑披风”竟是从洛阳赶来的严振。
每次听人在他面前提到“剑庄主人”这几个字时,他总是不自觉地心跳耳热。这一点在师兄面前似乎更加无法掩饰。
“师兄,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有意想雀占鸠巢。”他顿了顿,又道,“我也知道自己不配做剑庄的主人,可是就算我不这样做的话,剑庄就会落在别人的手中。那里本该是师妹的家啊,她是剑庄的人,就算死了,她也会回到那里,我怎么忍心见它被人夺走?”
“你不要用师妹来开脱自己!你想想自己做过的事,你还对得起她吗?”
“白披风”似乎愤怒,想回转身来责问师弟。但一回过身,他却不觉愕然了,因为他发觉站在眼前的竟是一个陌生人。
在他印象中那个年轻魁梧的身躯,如今竟变得有些发福了,当年那个神情奕奕的青年,现在已是白发可见,精神似乎也萎靡了不少。
细数一下时光,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的光阴,可以让一个孩童长成大人,也可以让一个青年变成老人。
“白披风”不觉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你,也留了须!”他这么说,是因为他自己也留了须,但却并没有多长,很粗硬,而且因为没有好好梳理,显得有些杂乱。
严振显然也为眼前的人吃了一惊。师兄身体虽然还似当年那样硬朗,但风霜却在他头上留下了不少的白发。他看来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
严振忍不住问道:“这些年来,师兄过得可好?”
“师兄”早已没有了刚才的愤怒,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声,道:“托你的福,总算过得去,不算太坏。”他忽然又道,“你可知这些年我一直住在洛阳,我们同住一城,却如同隔世啊!”
他又回过头去看天上的明月。
月凉如水。
冷冷的夜,柔柔的月。
不知谁先说了一句:“今晚的月色,令我想起了师妹,她的冷艳和温柔就像现在的月光。”
另一个也道:“倘若师妹见到今晚的月色,她一定很喜欢。”
师兄忽然问:“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当年是不是你盗走了梦家的《浣花梦剑》,嫁祸给师妹,迫使她离开了剑庄?”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一直喜欢师妹,所以希望她离开梦云天,回到他的身边。
严振却道:“不!《浣花梦剑》是被师父拿走的,放在师妹的枕头下面,结果被梦家整理房间的下人发现,以至让师妹蒙受不白之冤。”
师兄道:“师妹嫁给梦云天时,我人在襄阳,所以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她到底是否真心喜欢梦云天,抑或还有其他原因?”
事因他很了解师妹的性格,她是个孤傲自负的女子,不轻易喜欢别人,也不肯屈就于人,然而有时为了某些原因,她又能隐藏自己的个性,显出她温柔多情的一面,这也正是她令许多男人为之倾倒的理由之一。就因为她有这种怪异的脾性,所以才会被江湖中人赠与“醉月小妖”的称号。
严振似乎犹豫了片刻,才道:“师妹跟梦云天在一起本是师父的主意,他想让师妹混进剑庄,盗取藏剑阁的秘匙‘焦尾琴’。可是后来师妹却对梦云天动了真情,不肯再听师父的话,只想规规矩矩当梦家的少夫人。师父为此事异常恼怒,几次逼她不成,于是便出此计策,陷害于她。”
想到自己跟随多年的恩师居然变成一个如此邪恶的人,师兄难过地说:“当年师父因为练‘百足心经’而走火入魔,这事我也知道,他本想让我跟他一起练功,我硬是不肯,他一怒之下把我赶下了昆仑山,我只好回了襄阳老家,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看过他。后来,你写信让我回去,说要给师父驱除魔性,我本来也打算回去,却因为家里出了事,所以没有去成。”
严振显得有些愧疚,道:“当初我也曾劝过师父,希望他不要这样做,但他不愿听别人的劝告,以至酿成了师妹的惨剧,我原想请师兄回去,一起帮他驱魔,因为师兄没有回去,我只好用金钢铁链将他锁在‘晴雪洞’,时至今日也未回去看过,也不知他现在——”
尽管师父已是邪恶之徒,但对于他们来说,毕竟曾有一番养育和教导之恩,他的这种做法或许可以称之为正义之举,却绝非孝道。
“百足心经”又名“蜈蚣仗”,是一种极为阴毒的武功,所学者必须断情绝欲,服食百毒。练成之后浑身是毒,任何人也近他不得。而练习“百足心经”的人在其火候将到未到之时,往往容易丧失心智,暴虐疯狂,也就是所谓的走火入魔。若果能冲破这一关,则可以达到百足心经之最高境界;可是一旦失败,其经脉必遭重损,重者血流阻塞不通,因而造成瘫痪或痴傻。
人在走火入魔之时,血流时快时慢,快则为进,慢则为退,这个时候若将人困于奇寒之所,必定会使血流缓慢,直至凝滞不动,自然也就无法练成心经,甚至导致瘫痪痴呆。
当年严振将师父困于晴雪洞,就是宁愿让他变成残废,也不愿让他练成至邪至魔的毒功。他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这些年来,他的良心始终被一把无形的枷锁牵累着,想甩也甩不开。
师兄道:“这些我都知道,所以一直觉得有愧师父他老人家。”
严振点头道:“已经这么多年,倘若他还活着,相信晴雪洞的寒气也该使他的心智有所恢复,我也是时候要回去看看他了。”
师兄叹道:“他若是见到我们,只怕就要忍不住动怒。”
严振道:“总得有人去看看他才是。”
师兄道:“已经有人去了,我的徒儿叶一青。”
对于这个年轻的名字,严振一无所知,但他相信,以师兄的脾性教出来的徒弟必定要比一般人不同。
月,慢慢地向西边方向靠拢,仿佛是因为天地间的静寂而使得它有了倦意,悄悄地拈来天边的一片薄云,轻轻地盖在自己的脸上。
话到这里已经快要结束了,剩下的就要看彼此经年的长进了。
两个功力深厚的高手,阔别多年之后,在如此月光下,展示自己的毕生所学,该是怎样一个精彩的场面啊?
可惜当时没有人在场,所以没有人看见。
只有月色空明。
剑庄内,祠堂的屋顶上此刻站着一个人。
清风明月,树影婆娑,也难怪这人有此雅兴在此赏月。
可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祠堂门前的那条小径,就好像在盯着嫦娥跳舞一般,眼珠子一转不转。
又过了片刻,嫦娥的舞似乎还没有跳完,天边又飞来一个仙姑。飞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云游刚刚回来的道姑。
这位道姑人称独木,因为她素来不喜欢阳关大道,专门偏爱独木桥。她虽然号称出家人,却从来不守出家人的规矩。她脾气急躁、放纵自己;她喜欢一意孤行,做自己认为要做的事情,哪怕是为世人所不容。她急于求成,今年还不满五十岁,可是为了得到六十岁的功力,她服食“催元丹”,结果差点导致血管破裂,血崩而死。
道学本属内家,讲究的是细武慢功,最忌讳性急,只有日积月累,方能成功,这一点在炼丹术上表现尤为突出。
然而独木道姑虽好炼丹术,却常常偏离其道,在火候与时间上面尤其把握不当,因而才使她的“催元丹”差点变成了“催命丹”。
这道姑纵使有百般不好,但却仍有一样是值得别人去学的,那就是她那坚忍不拔的精神。只要是她决定了要做的事,即使失败了一百次,她也还会继续做一百零一次,大有不死不休的精神。
她早就下了决心要打开藏剑阁的大门,到里面去看看到底藏着什么宝物,为什么经常引得别人为它厮杀?
可是她试了很多次,用了很多种办法,藏剑阁的大门却依然纹丝不动地挡在那儿。她听人说,只有用一张叫做焦尾琴的古琴弹出来的声音才能打开那扇门,于是她就想办法到处去找。
到处找焦尾琴的人并不止她一个,也包括站在屋顶上看风景的那个人。
石雕龙站在屋顶上并不是看风景,而是等人。当他听到衣袂破风的声音时,他就知道是谁来了。他没有回头,道:“还以为你性子急,会来得比我早。”
独木道姑冷哼道:“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只会站在这儿干等吗?”
石雕龙终于转过身,问道姑:“严振的人呢?你没有找到么?”
独木道:“若找到了我还会一个人来么?他根本就不在庄内,否则就算钻进洞里,我也能把他找出来!”
原来他们在等的人是严振。
石雕龙动容道:“他到底想怎么样,带着焦尾琴躲起来,以为这事就完了么?当初我们就不该帮他,否则我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独木道姑忽然怒目相对,大声道:“谁跟你我们我们?我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以后不许拿到一起相提并论!”
石雕龙对她的这种态度早已习惯,所有毫不见怪,道:“过去的事我也不想再提,可是这十几年,你却搅得我时刻不得安宁,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手?”
“要我罢手?除非到你死的那一天!”独木冷笑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是不会让你那么早就死掉的。”
他的命越长,受的罪也就越多。
石雕龙叹了口气,道:“人家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再怎么说,我们也曾经夫妻一场——”
独木道姑怎么听得下这种话?叱道:“你给我闭嘴!什么百日恩?千日仇就是没错!你少在我面前装可怜,当初若不是你死活要娶那个狐狸精进门,也不会招惹今日这么多麻烦,要怪就怪你自作自受吧!”
石雕龙道:“她都已经死在你的炸药之下了,难道还不够消解你心里的怨恨吗?”
独木道姑忽然大笑起来,道:“我更恨的人是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别想有安稳日子过,等着瞧吧!哈哈!”她的话说完,人也跟着不见了。
石雕龙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苦叹道:“女人真是得罪不得!”他回头看了看四下,朝藏剑阁的方向奔去。
藏剑阁的建筑设计中本来是包括了窗户的,只是后来封阁的时候才用砖头将窗户封死而已。
剑阁的大门是用铁铸的,封窗口的砖头却是用泥做的,要打烂泥巴做的转头肯定比打烂铁铸的大门要容易得多。
石雕龙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来到了剑阁的下面。他抬头往上看,只见阁楼上面离地面最近的窗口也有两丈多高,而且墙壁光滑,窗上堵满了砖块,只略微露出了一点窗台,要上去都有很大困难。
石雕龙吸了口气,准备一跃上去,一只手就要抓住窗台。谁知他的双脚刚刚离开地面,冷不防从黑暗处飞来一支冷箭,“哧”一声穿破他的衣服,插在他的左肩上。
天刚亮起,小泥鳅就被船玉从“床上”拉了起来。
小泥鳅揉着惺忪的眼睛埋怨道:“人家才刚刚睡着,干什么把我吵醒?”
船玉摆出一副教训丈夫睡懒觉的架势,道:“天亮了才刚睡着,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做贼去了?”
小泥鳅委屈地说:“没有啊,我是怕晚上有贼进来我们这儿偷东西,所以才不敢睡觉,等到天快亮的时候,我才忍不祝函着的。”
船玉又好气又好笑,道:“还怕有贼进来呢!昨晚上我就听见你睡得像猪一样,有贼进来把你偷走了,恐怕你还不知道哩。”
小泥鳅还想辩解,船玉已不等他开口,拉着他往外走,嘴里嚷嚷道:“别罗嗦了,快点走吧,去找你爹!”
幸好这时候,已经有人来打开了门上的锁。
小泥鳅被她拉着,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外跑,一边道:“你等等,我爹还没起来,他不喜欢有人这么早去打扰他,我们还是不要去吧。”
船玉哪里理他这么多,硬要他指明方向,直奔而去。
石雕龙的卧室比别人想象中要简单得多,除了一张床之外,还有一张桌子,仅此而已,连一张凳子也没有。
石雕龙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书房里,有时候累了,干脆就睡在那里。卧室里就算放再多的摆设,他也没有时间去欣赏,何况他一向认为,卧室只不过是用来睡觉的地方,里面只要有张床就够了,再有张桌子就已经很足够了。
但千万不要以为他的床也是普通的床,他的桌子是普通的桌子。其中的玄机绝对是别人无法想到的。
船玉和小泥鳅直奔入石雕龙的卧室,看见的是叠放整齐的床铺和桌子上放的一杯茶水。
船玉简直不敢置信,问小泥鳅:“这就是你爹的房间吗?”她还以为小泥鳅走错了门。
小泥鳅点头道:“这就是他平时睡觉的地方,有时候他也会睡在书房里面,昨晚他可能没有回来这儿。”
船玉走进里面,四处打量着,道:“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这么简单,你爹怎么会住这样的地方啊?”
小泥鳅道:“你可不要小看这张床和这张桌子,你若是动了它们,保证你会迷失方向,半天走不出这个房间!”
听他说得好像神话一样,船玉不试一试怎么能相信呢?她说:“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小的房间怎么让我迷路!”说着她已拿起了桌上的茶杯。
只听“呯”地一响,茶杯落地开花,船玉觉得整个屋子都在动摇,明明是白天,却忽然暗了下来,再看那张床和桌子,竟然都移动起来,满屋子乱转,接着一张床变成了两张、三张、四张……桌子也是如此,一下子满屋子都是床和桌子。
船玉只觉得天昏地暗,头晕目眩,想冲出去,却找不到门,走一步,却又撞到那些床和桌子。她只好大声地喊:“门在哪里?我怎么找不到啊?”
小泥鳅却什么事也没有,他走到船玉的身边,指着门口说:“门在那里!你看不见了吗?”
船玉忽然觉得小泥鳅也一下子变了好多个出来,他伸出来的手指至少也有七八根,分别指着不同的方向,但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看见门的。她的眼睛里只剩下许多许多的影子,她简直就要晕过去了。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你们在里面做什么?”
这一喊,船玉眼里的影子全部都停了下来,她仿佛如梦初醒般,抬头便看见门外面晨光耀眼,鸟语花香,似乎是个很好的天气。再回头看看身边的桌子和床,还是好好地摆在原来的位置上,原来刚才只是幻觉,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石雕龙站在门外,身上披了件披风,好像刚从外面回来。他看见里面的人,有些愠怒,沉声道:“谁叫你们到这儿来的?”
船玉灵机一动,道:“我们本来是想给你请个早安,顺便帮你泡杯热茶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一拿起桌上的茶杯,就觉得头晕目眩,还把你的茶杯打烂了,你该不会怪我吧?”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她知道有些人的秘密尽管被人发现了,也是不能乱说的。
石雕龙看着这个聪明又可爱的女孩儿,刚才的惊怒竟然发作不出来,只是道:“你们快点回去,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到这里来。”
连一点责怪他们的意思也没有,石雕龙自己都有些奇怪,怎么今天脾气这么好。
船玉却不知好歹,人家给她三分颜色,她却要开个染坊。
“其实我们来这里,还想跟你拿一样东西,拿到了我们立刻就走。”好像是说,拿不到就不走的样子。
在石家大院里,上至夫人小姐,下至丫头奴仆,从没有人敢这样大胆地跟这位石大老爷讲条件,今天船玉总算破了个先例。
更奇怪的是,一向脸色阴沉的石大老爷对眼前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小姑娘,居然能一再地容忍。他问:“你想拿什么?”
船玉指了指小泥鳅,道:“他娘的画像,我想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石雕龙的脸色似乎变了变,但随即又道:“没错,你们既然已经成亲,她母亲也就是你母亲,也该让你看看她的样子。”
他走进房间,伸手在床柱子上不知怎么地捏了两下,就好像弹琵琶时按了一下上面的弦,立刻便见到一幅卷轴从床顶滚落下来,整幅画正好垂挂在床前。待看清楚时,只见里面画着一个体态婀娜的美妇人,手持小扇款款而来。
船玉吓了一跳。倒并不是因为这幅画出现得太突然,而是画中的人竟是她的娘亲——应该说是一个很像她娘亲的女人。
“娘?”船玉惊呼出来。
石雕龙却误以为她被画中人的美貌震惊,点头道:“不错,她就是你们的娘,以后我会再临摹一幅给你们。”
船玉道:“这幅画我们不能拿走吗?”
石雕龙道:“这幅画谁也不能拿走!”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你们快走吧,过几天我会叫人把画送过去给你们,以后没事就不要再到这里来。”
看到这幅画,船玉已经没有什么心情再待下去了,她满脑子的雾水,倒也倒不出来。她需要出去弄弄清楚。她拉着小泥鳅很快走出去。
石雕龙看着他们出去,把房门关好,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他把身上的披风拿下来,肩上立刻显出一截折断了的箭头。他咬一咬牙,用力将箭头拔了出来。
船玉将小泥鳅拉回房间,又将房门关上,才问道:“那张画上面画的真的是你娘吗?”
小泥鳅被她拽得晕头转向,没好气地说:“不是我娘难道还会是你娘?”
船玉不跟他争了,寻思着:我娘以前住在襄阳,后来就到了嵩山,从来也没来过洛阳,可是这里怎么会有一个人长得跟她那么相象?而且连名字都是同一个,更巧的是刚好就被我碰见——莫非是因为我太想念娘了,所以才会看错眼,把别人看成了她?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画像的人水平太次,把人的相貌画错了。
想到这,船玉又问小泥鳅:“你娘的画是谁画的?”
小泥鳅道:“当然是我爹画的,只有他画的才这么好看,别人都说画里的人很像我娘!”
“天下间这么多人,有两个长得相象的人也并非奇事,何必想它这多?”船玉这样跟自己说,“眼前最要紧的还是想办法该怎么逃出去!”
这么一想,她很快就把那幅画的事忘记了。
唐突借来那两匹果然是好马,半日的时间已跑了叶一青平时一天的路程。
可是跑得太快也未见得就是好事——若非如此,又怎么会遇上这个大麻烦?
那天已经快到黄昏的时候,叶一青和唐突从一条山道上经过,看见一个黄衣服的姑娘被后面三个人追赶着。
后面那三个虽然也是女的,但手里却都握着兵刃,面露凶光的样子,好像恨不得将前面那个姑娘抓住剥皮似的。
眼见前面那个姑娘就要有性命之忧,叶一青的毛病又犯了。
他调过马头就要向那姑娘奔过去。
唐突见状,连忙阻止道:“慢着,先看看情况再说,小心她们是一伙的,故意引人上当。”
叶一青道:“你看不见前面那姑娘有危险么?再犹豫,只怕她性命难保!”
唐突满不在乎道:“不保就不保,反正她跟我们非亲非故,何必为她冒这个险?”
叶一青不悦,道:“非亲非故就能见死不救吗?再说你我身上一无金银,二无珍宝,别人又骗得了什么?”
那姑娘本来是从山坳那边跑出来的,这时候已经看见了他们,便大声喊起了“救命”。
叶一青不再理会唐突,径自打马过去,拦在后面那三个凶神恶煞般的女子面前。
那几个女子愕然地望着叶一青,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来管我们的事?”
叶一青抱拳道:“在下叶一青,路过此地,因见三位姑娘要伤人性命,所以特来问清楚所为何事?”
三个人之中有一个脸看来很小的女孩子,人却很跋扈,道:“哪里跑来个不要命的?敢来管我们盛花宫的事,我看你是嫌命长了!”
“盛花宫”的大名叶一青倒是听过。他还知道盛花宫的宫主迷花仙子是个极爱花的人,一生以养花为乐,她好像还有一个江湖中人人皆知的弊病,那就是她的洁癖。听闻在她年轻的时候,曾经喜欢一个男人,却因为有一次看见那个男人在花丛中撒了一泡尿,她怒火中烧,从那以后,她就将身边所有的男人都赶走了(连男仆也不放过)。她觉得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是污秽不堪,不仅发誓自己再不靠近男人,也不许盛花宫的所有人跟男人来往。
进了盛花宫,也就跟进了尼姑庵差不了多少。
那个穿黄衣服的少女本是盛花宫的一个花奴,但她不守宫规,不仅与男人交往,还偷偷将她的伙伴带入盛花宫,盗摘圣花。宫主盛怒,命三个护花大使迅速将其捉回去问罪。
偏偏这时候叶一青却在这里插了一腿。
盛花宫的护花大使岂肯听他废话?
个子较高的护花长使用手中长剑指着叶一青,道:“有本事你不要坐在马上,下来吃我一剑!”
这时唐突正好赶到叶一青面前,他用手里的马鞭将护花长使的剑尖轻轻拨开了一点,笑着道:“姑娘不要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我这位仁兄只是一时好奇,跑来问问各位而已,现在问清楚了,原来各位是盛花宫的花仙姐姐,冒犯之处,请各位姐姐见谅,我们立刻就走。”
唐突对叶一青使了个眼色。
叶一青也知道这事不好插手,人家门内之事,再怎么也不是外人管得着的。况且她们既是同门,料想那位黄衣姑娘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想到此,忙向盛花宫的三位大使抱拳赔礼,道:“各位大姐,在下冒犯了请多多包涵!只是我们尚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后会有期吧!”说完便调转马头,
他还以为拍拍马屁股就可以走人,谁知那些护花大使却不让他们走了。
“你们现在想走已经太迟了!都给我滚下来!”
原来唐突刚才握着马鞭的那只手,已被小脸的护花使者手里的一根白丝缠住,远远被牵扯着。
可别小看了这根白丝,以为扯一下就可以弄断,你若试试,断的只怕是你的手。
这就是传说中最坚韧的蚕丝——天蚕丝。
唐突当然不敢拿自己的手开玩笑,他乖乖地下了马,陪着笑,道:“这位姐姐,这是何苦呢?我的手既不白,又不香,你用这根丝缠在我手上,只怕弄脏了它,你就算放开我,我也一样会乖乖听话的。”他故意向那个使者走近去。
她却反而后退了两步,喝道:“你给我站住!不许靠近我们!看见你这脏兮兮的样子就令人作呕!”
叶一青不是那种见到朋友有麻烦就会自己跑掉的人,他也下了马,向护花大使道:“姑娘请放了我这位兄弟,有事好商量。”
护花长使道:“你把我们要捉的人放走了,除非你把她给找回来,否则你这位兄弟会死得很惨!”
叶一青这才发觉刚才那个穿黄衣服的少女已经不见了踪影。于是唐突便成了她的替罪羊。
唐突道:“各位姐姐抓错人了。”
护花长使道:“哦,你给说说看,怎样才算抓对人?”
唐突指了指叶一青,道:“你们应该抓他才对,因为他找人没有我在行,如果你放了我,我保证不出一天就能帮你找到你们想要找的人。”
护花长使当然不会信他,道:“你会找人,自然也会躲人,我们将你放了,到时你若是躲起来,我们连你也找不到了,我们向谁要人去?”
她们知道,一个油嘴滑舌的人无论如何也没有一个谦谦有礼的人可靠。
唐突一本正经地说:“你们不信我?好,我拿样东西给你们看!”说着,他把手伸进鞋筒里面,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摸索了老半天却没有摸出来。最后他干脆就把鞋子脱下来,提得比人还高,往下倒出一堆垃圾。
盛花宫的几个姑娘们几时见过这么个脏兮兮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做出这么恶心的事?一个个捏着鼻子往后退。
鞋子里倒出了一堆东西,唐突却还是往鞋子里面看,好像有什么重要东西卡在里面似的,但因为他的一只手被人牵着,伸进去拿东西有点不方便,于是索性将鞋子拿到护花大使们面前去,还说:“各位姐姐,麻烦你们帮我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吧,看了之后保证你们不会再怀疑我说的话。”
鞋子的臭味一股脑儿冲到三位护花大使的鼻子里,她们几乎要吐出来,急忙用手捂住了脸,连看都不敢再看。
这时,缠在唐突手腕上的那条白丝也跟着松了下来,唐突趁机一扯,整条丝线便都被他扯在手中。他收起白丝立即跳上了马背,一面跟叶一青说:“快走!”一面拍马疾飞。
叶一青不敢怠慢,跟着上马飞奔。
待那几个大使们情知不妙,想将他们追回来时,无奈已来不及赶上“得得”的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