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误入囚门
船玉并没有见到她爹爹。昨天她依着花尽冲指的地方找到那里,屋里却连只鸟也没有。
人不在,门却没有锁。赵船玉不是那种可以安静坐下来等的人,所以她放下两坛酒就离开了。本来打算出去玩一会儿就回来的,可是却发生了一些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可以这么说,这是赵船玉活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看到如此繁华的街市。她就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子一样,到处惹是生非,无论从哪条大街小巷走过,身后一定留下一片笑骂声。
正当她满城满街地找人骂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虽然没有头上长出两只角,脸上也没有开出一朵花,但却还是深深地吸引了她。
这人长得不难看,还算得上是俊秀的那种,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是江南的丝绸做的。
船玉被吸引的原因倒并不是他那张俊秀的脸和那身江南丝绸——而是因为他刚从一个狗洞里钻了出来。
船玉走过去问他:“你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不走大门,要从狗洞里钻出来?”
那个穿绸缎的少年神经兮兮地看了看四周,像是很怕被人发现,凑到船玉的面前,小声道:“嘘,不要告诉别人,这是我的秘密,千万不能说出去哦。”他又趴在地上,朝洞里面望了望,没有发现什么,这才放心地用稻草将狗洞掩盖好。
船玉抬头看了看这堵墙,好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院墙,有两个人加起来那么高。这个穿绸缎的少年八成就是这户人家的儿子,只是脑子有点毛病,不知道怎么从大门里面走出来,只知道像狗一样从洞里钻出来。
船玉忽然想跟他玩一玩,拍着他的肩膀,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叫小泥鳅,你又叫什么?”
船玉点点头,道:“哦,你叫小泥鳅,那我就叫小船儿吧。”
小泥鳅很用心地把她的名字重复了几遍,像是终于把它记了下来,然后就很高兴的样子说:“我知道了,小船儿就是那种在水上面划过来划过去的那种。”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船玉拍着他的脑袋,说:“哎呀,你好聪明啊,连这个都知道。”转头指着那堵高墙,问,“这里面是不是你家啊?”
小泥鳅点了点头。
船玉又道:“你家是不是很有钱?里面是不是很大很大?”
小泥鳅又点了点头。
船玉转了转眼珠子,道:“里面一定很好玩是不是?可不可以带我进去玩一下?”高墙大院给她的印象就是神秘的后花园,里面藏有好多宝贝。
小泥鳅拼命地摇头,道:“不不不,里面一点也不好玩!我现在就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走吧。”他不由分说,拉起船玉就跑。
听到有好玩的地方去,船玉当然开心,生怕错过什么似的,撒开腿就跟着人家跑。
小泥鳅带她去的地方却是春意楼。
春意楼本来是只接男客的,正好船玉也穿了一身男人的衣服,而且又是被她们的熟客带进来的,自然也就被热情地招待起来。
船玉生平第一次到这种场合,刚开始还觉得新鲜好奇,慢慢地就有点受不了了。特别是那些脸上打着厚粉,说话娇声骄气的姑娘们,不停地在她背上揉来揉去,搞得她浑身发痒,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小泥鳅却忙得不亦乐乎,搂完这个抱那个,她们送过来的酒他全部照单全收,一滴不漏都给喝了下去。
那些姑娘知道他是傻子,就拼命给他灌酒,恨不得一下子把他浸到酒缸里去似的。
船玉实在忍无可忍,忽然用力一拍桌子,桌上的酒杯倾倒,杯里的酒流得满地都是。
人都给她吓得怔住了。
船玉没想到这一拍居然会这么响,自己都给吓了一跳。但她随即指着那帮姑娘们,大声道:“有你们这样招待客人的吗?想用酒把人家灌死啊?你们都给我出去,我和这位公子有重要事情商量,没有喊你们不要进来!”
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们全被吓到外面去了。
船玉凑到小泥鳅面前,低声问他:“喂,你醉了没有啊?”
小泥鳅忽然抬起头,拍着胸脯道:“这点小酒哪能醉人啊?平时我喝的比现在还要多三倍,从来就没有醉过,你信不信?”
喝酒的人都喜欢问人家信不信他的酒量有多大,到最后往往都是话没说完人就倒下。但船玉发觉这个家伙却不是在说假话,她已经亲眼见他喝了两壶酒,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看来他肯定是平时给人家灌得习惯了——说不准他的脑子还是被酒灌出毛病来的呢。
船玉叹息道:“信,我哪敢不信啊,可是你也不能这样喝下去,要是呆会儿你喝醉了,她们叫我付帐,我拿什么给人家?”她说,“我可是身无分文,穷光蛋一个,要不是你要请我来这里,我才不会来!”
小泥鳅摇头道:“用不着你付帐,叫她们记在我的账上就行了。”
船玉问道:“你跟她们都很熟吗?”
小泥鳅点头道:“这里的姑娘每一个都认得我,我也认得她们每一个。”他呵呵笑道,“最讨人喜欢的要数温情姑娘了,她既温柔又多情,可惜今天她不在,回家探亲去了,否则我一定介绍给你认识,你一定也会喜欢她的。”
美酒和美人本来都与风雅有关,可惜粘上这两者的却未必是雅人。
船玉“哼”道:“我可不喜欢,酒和女人只有你们这些大男人才会喜欢,我怎么会——”她赶紧捂住嘴巴。
幸好小泥鳅头脑不太灵活,没有听明白她的话。
她连忙说:“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好玩。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小泥鳅问:“你想去哪里?”
船玉想了想,道:“我想去你家玩!”
小泥鳅还是拼命摇头,说:“不,不要去,我告诉你一件事,”他放低了声音道,“那里有个很凶的怪物,他会把你吃掉的!”
没想到他放低了声音还是被门外的人听见了。
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白脸无须的人走了进来,一进门便接口道:“二弟,又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么?”
这人看来斯文有礼,船玉却感觉他一出现就给人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小泥鳅一见到这个人的影子,吓得差点躲到桌子下面去,被船玉一把拖住。可是不多一阵,他又钻了进去。
船玉盯着门口的人,嘻嘻笑道:“阁下是何方神圣?怎么来得这样悄无声息?”她以为小泥鳅是被这人的突如其来吓到的。
旁边有人替他回答道:“书斋石园的大公子你也不知道吗?”
来的原来是石传风。他指着小泥鳅跟船玉道,“这是愚弟石传秋,不知姑娘又是哪一位?”
船玉想不到又被人家一眼识穿,不禁有些生气,大声道:“我是哪位关你什么事?我最讨厌人家叫我姑娘,你今天犯了我的忌了!”
石传风“啧啧”道:“吵嚷什么啊?怎么像个野丫头似的,你家大人没有教你怎么跟别人说话么?”
“你——”船玉气得七窍生烟,大怒道,“若不是看在小泥鳅的面子上,我跟你拼了!”
她一指桌子下面,却发觉小泥鳅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原来小泥鳅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爬到了窗户下面,想从那里往外溜。
楼下就是大街,从二楼跳下去肯定死不了,可疼也非得把人疼得半死不活。他就算再傻,也不敢往下跳。
石传风见状忽然大声喝道:“来人,快点把二少爷带回家去!”他还没喊完,门外已经冲进来几个劲装打扮的家奴,想要过去捉住小泥鳅。
小泥鳅吓得差点从窗户上摔了下去,幸好船玉的三脚猫功夫还能派上一点用场,将他们全都挡了回去。
可是春意楼的老板却倒了大霉,满屋的东西都被砸得稀烂。
等能砸的都砸光了,船玉才想起来要怎么逃。门口已经被堵住了,她只好拉着小泥鳅从窗户上跳了下去——还好两人都没受伤,他们撒开腿就跑。
两个人飞跑着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直到累得再也跑不动了,才在一条小巷子里停了下来。
船玉喘着大气,问小泥鳅:“他,真的是你,大哥?”
小泥鳅气喘吁吁地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点着头。歇了好一阵,才能开口说话,道:“他总是说我不是他的弟弟,从小就喜欢打我。他打人可疼了,有一次还打得我头上直流血,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叫他哥哥了。”似乎只能这样,才能表示他的反抗。
船玉摇头道:“这样子的人,做人家哥哥,实在太要命了,不过你也不要怕他,告诉你娘去,看他敢不敢把你吃了?”
她也有一个哥哥,可是她的哥哥从来不欺负她,只会让着她,每次两个人的“战役”中,动手打人的一定是她,挨打的一定是她哥哥。
她一向认为天下的哥哥都是好的,都应该懂得怎样疼爱自己的弟妹,却不知道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弱者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挨打受骂,有时候就连兄弟姐妹之间也一样。
“我没有娘。”小泥鳅忽然很伤心地说,“他还骂我,说我害得他也没有娘。”
船玉道:“你们的娘到哪里去了?”
小泥鳅摇头道:“我娘是我娘,他娘是他娘,我娘不见了,他娘也不见了,我什么也不知道!”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一屁股坐在地上。
船玉刚想蹲下去安慰他一下,忽然听见后面一阵风响,回头看时,一条鞭子已飞了过来,从她身边飞过,落在小泥鳅的身上。小泥鳅挨了一鞭,疼得在地上打滚。
第二鞭紧接着又要打下去,船玉来不及多想,以最快的速度伸手抓住了鞭子。
石传风就站在她面前,冷笑道:“想在我眼皮底下溜走,你们还太嫩了!”他对手下挥了挥手,道,“把二少爷带回去。”
船玉急忙护住小泥鳅,对石传风道,“有本事你放下鞭子,跟我过两招,不许欺负人家!”
小泥鳅却拉祝糊,道:“不要,不要,他用手打人也很疼的,你还是快点走吧。”他把船玉拉到一边,耳语了一阵,最后低声道,“你答应过我不会把秘密告诉别人,你一定不能反悔!”
船玉惊愕了一阵,忽然笑着点头道:“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把咱们的秘密说出去的!”
石传风皱了皱眉,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他忽然说:“把这位姑娘也一起带回去。”
船玉听说要把她带回去,忽然来了兴趣,道:“你要带我回去也可以,但我有条件必须先讲清楚。”
“有什么条件你就说吧。”石传风居然很大方的样子。
船玉道:“第一,你必须是请我去你们家做客,不许你们这些奴才碰我一下!”
石传风点头道:“当然,你是我们的客人,我当然是请你去。还有第二么?”
“有!”船玉说,“这第二么,我要怎么玩就怎么玩,别人不许干涉我。“
石传风竟然也答应了。
船玉道:“这还差不多,现在可以走了。”
她不理会小泥鳅的劝告,真的跟着人家去了。
船玉到了石家,果然像贵客一样被款待着,还给了她一间布置很高雅的客房供她休息。单是给她使唤的丫头妈子就有三个,任何时候只要喊一声,门口立刻就会有人回答。
船玉自打出生以来,从未试过这种享受。
她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是女装,很新,也很合适。老妈子还特意替她选了一盒胭脂水粉。可她却嫌打扮太麻烦,随便梳了个头就往外走。
她正要出去时,在门口碰到了石传风。
石传风像是特意来找她的,叫她又回到了屋里,还把丫头妈子都支走了,才问船玉:“这里还算舒服吧?”
船玉不见他有什么恶意,便也当他是半个好人了,道:“还算可以,比客栈要舒服多了。”
石传风道:“这就好,如果我的问题你回答好了,我会让你比现在更舒服。”
船玉在一张凳子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学着人家很优雅的样子,道:“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
石传风放低了声音,道:“小泥鳅的事你一定知道不少吧。”
船玉想都不想一下,就说:“那当然,我们的交情不用说你也知道。”
“你们认识多久了?”
“大概,总有十几年了吧。”她有时候是喜欢吹牛的,而且绝对让人以为是真的。
石传风道:“你们之间有一个很大的秘密是不是?”
船玉点头道:“不错,但这个秘密我是绝不会告诉别人的,你要是想问我,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其实所谓的很大的秘密也就是那个狗洞而已。
石传风却以为他们真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不肯说出来,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阴沉,道:“你要是不说出来,休想踏出这个房间一步!”他转头把外面的两个丫头叫进来,吩咐说:“你们好好伺候这位姑娘,不许她走出房门半步!”他又对船玉道,“好好在这里呆着,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叫她们来找我。”说完关了房门出去了。
船玉可不吃他吓唬,跑过去打开房门就要出去,忽然一条铁臂伸过来,挡在门口。她抓住这条铁臂使劲推了几下,没有推开,索性张口用力咬了一口,那只手果然立刻缩了回去。
船玉终于走了出来,不料却被另一只手从后面拎了起来,整个人就像一只蟋蟀一样,随便被人一甩便甩回房间里,刚好掉进一张大椅子里——幸好这椅子够大够结实,否则不垮掉才怪。
等她从椅子里站起来的时候,房门早就关起来,被人从外面拴住了,任凭她怎么喊破喉咙也没有人肯放她出去。
船玉生平第一次知道,人失去自由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如忆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脸上一阵疼痛。
花尽冲道:“你的伤口已经被清理干净,还要等十几天新肉才能重新长好,这几天要注意休息好。”
如忆道:“多谢花大哥相救,如忆本以为这一生都要这样度过,今天的事,却让如忆有了更多的想法。”她说,“花大哥是个武林中人,如忆有一个不情之请,请你一定答应?”
花尽冲道:“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尽力而为。”
如忆道:“记得小时候我在义父家里见过一个来自苗壃的巫师,他能种蛊毒,也能解毒,我想请花大哥带如忆去苗壃一趟。”她似乎下定了决心道,“我一定要将解药带回来,我不想再看到身边的人忍受蛊毒之苦!你能答应我吗?”
原本已对生存不抱希望的她,却因为这一个小小的手术,让她重新看到了希望,明白了事在人为的道理。
花尽冲道:“这个当然可以做到,但是苗壃远在边境,只怕还未到那里,姑娘身上的毒虫已经发作。”他想了想,说,“我知道蜀地有位高人可以医治毒虫,而且她还颇有驻颜之术,你的伤口若是留有疤痕,只有请她才能完全修复好。”
如忆望着他,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帮我找到她,是吗?”
船玉试了好几次,也没能逃出去,索性就躺在床上睡起大觉来。
她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一躺下就很快睡着了。
她安慰自己说:正所谓临危不乱,睡好了觉,就算明天起来要拼命也有精神些。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进来伺候她更衣洗梳,船玉也一概接受了,就好像把自己当作是这儿的主人一样。
然后,还有人送来早点。
船玉的肚子早就已经“咕咕”乱叫了,正想吃点东西,门忽然又被推开。
石传风悠悠然走进来。
船玉斜看了他一眼,继续吃自己的早点,她说:“你娘没教你么?姑娘家的房间是不能随便闯进来的,进门之前至少也要先敲一下门!”
石传风嘿嘿笑道:“真是对不起,我一时间竟然忘了你是个姑娘。”他忽然脸色一沉,道,“昨天的问题你想好了没有?”
船玉故意装作吓了一跳,说:“本来我已经想得差不多了,可是被你这一吓,全都跑光了。”
石传风道:“哦?从哪里跑到哪里?”
船玉道:“从我的脑子里跑到窗户外面去了。”
石传风忽然冷笑道:“这么说还没有跑远,我去替你抓它回来!”
他果真走了出去。
船玉刚想笑,他又已经回来了,手里果然抓了一样东西——竟是一条活生生的大蟒蛇,蛇的身体还纠缠在他的手臂上。他说:“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船玉吓得丢开手里的馒头,抱着头大叫起来:“救命啊!快把它拿开!”
别以为这小女子天不怕地不怕,遇到大蟒蛇可算是遇到了克星。
石传风冷冷道:“你现在想好了没有?”
船玉抱着头拼命点头,道:“好了好了,我都想好了,我什么都告诉你,求你把蛇拿开!”
石传风道:“那你快点说!”
船玉抬起头看了一眼吐着长信的蟒蛇,赶紧闭上眼睛,大声道:“你把蛇弄出去我才说!”
石传风盯着手里的大蟒,冷笑道:“好,我就不信你能逃到哪里去。”
他一甩手,整条蛇便飞出门外去。
谁知那蛇一出门口,便落在另一个人的手里。
石雕龙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口,沉声道:“是谁将蛇捉到这儿来的?”
他那眉宇间的威严似乎连大蛇见到了也软了下去。
石传风一听到这声音,背脊立刻弯了下去,连忙垂手弓腰,道:“爹,这条蛇不知怎么跑进这间屋子,是孩儿将它捉住,正想叫下人把它弄出去。”
石雕龙冷哼一声,两指轻轻一捏,那条大蟒蛇立刻就断成了两截,掉在地上。石传风眼见自己花了好大心血才驯养的大蛇被这轻轻一捏就送了命,却连半个“不”字也不敢说,还连声说:“还是爹爹有办法,孩儿望尘莫及!”
船玉想不到这个不可一世的石大公子居然也能像奴才一样说这样的话。她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石雕龙听到笑声,还以为是哪个丫头这样没有规矩,正要喝叱,忽然瞥眼瞧见了船玉,没想到这一望居然让他忘了训斥。他盯着船玉,问石传风道:“这人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石传风连忙回答道:“孩儿正想禀明阿爹,这位姑娘是二弟从外面带回来的朋友,孩儿擅自作主,让她住在这儿。”
石雕龙阴沉着脸,道:“他要还敢跑出去,我打断他的腿!”
石传风道:“我看二弟也是因为念着这位姑娘才偷偷跑出去见她,孩儿为了不让二弟再跑到外面去,所以想请阿爹让这位姑娘留下来。”
船玉忍不住地大声道:“你胡说什么?明明是你自己——”
石传风怕她捅出自己的漏子,不等她说完,道:“姑娘,你不要嫌弃我家二弟,他虽然看起来有点傻,其实那是孩子气,他可是真心喜欢你!”
船玉气得要跳起来,咬牙切齿,道:“你,欺人太甚!”
石雕龙不想再听他们争吵下去,看了一眼船玉,对石传风道:“既然这样,那就让她留下吧。”
说完转身离开。
船玉大叫道:“喂,你别走,我还没有说完——”她想趁机追出去,却被石传风挡在门口。
付青梅掌管高家这么多年来,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每天起床梳洗完毕之后,就叫管家进来汇报前一日的工作进度,然后再列出今日所要完成的任务和需要解决的新问题。
待管家出去以后,下人就会送来早点,她一边吃早点,一边思考问题。
等早餐吃完后,解决问题的答案也就想出来了,那时她就要抓紧时间去做。
现在管家已经退出,早膳也已送了进来,就摆在她的面前,但她却连一点食欲也没有。
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她在屋里睡到一半时,忽然有个白影飘到她的床边,跟她说话。白影问她还记不记得当年如何杀害梦云天一家三口的事,以及她曾经参与的打击梦氏一族的事情。
事情诚如“白影”所说,当年为了报复梦云天以及姜氏,她的确费了一番心神:首先是她说服高寿阳收留了被逐出家门的梦云天夫妇,他们的孩子便是在这个院子里出世的,还被她认做干女儿。至此,才是她报仇计划的开始,为了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她暗使歌女滴翠勾引梦云天,不想却被他识破,后来梦云天便带着妻女离开了高家,到山林隐居,她一怒之下,叫人放火烧了他们的住处,不料姜氏母女逃了出来,却将梦云天烧死在烈火之中。这件事她并没有亲自动手,而是石雕龙主动要来帮她的忙,当时因为石雕龙另存私心,也想趁机打击梦家,因此才故意将梦云天烧死。为了这件事,她跟石雕龙闹翻了脸。
“白影”对这些事似乎了如指掌,居然还叫她要为梦云天报仇。
她问他是谁。
他说他是梦云天的冤魂。说完就不见了。
但她知道世上是没有鬼魂的——否则恐怕她早就被冤魂索走性命了。
莫非只是梦境?
但这个梦境却搅得她心神不宁。
每当心神不宁的时候,她总是会去一个地方。
因为只有在这个地方,面对这个人,她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信心和勇气。
白天,密室里似乎比夜晚还要漆黑,即使在四周墙壁上挂上了夜明珠,但这夜明珠似乎也比夜晚要暗得多。
笼中人的脸色也显得格外苍白吓人,深陷的眼睛,高高隆起的颧骨,那样子看来真的有点像恶梦中出现的魔鬼。
付青梅吓了一跳。
记得十多年前,这张脸曾经多么美丽,不知迷倒过多少男人。就连一度被她征服的风流侠少梦云天也终究倒向这个妖魅的怀抱。
可是这张曾经带给她无尽风光的脸,却也带给了她无尽的折磨和痛苦。假若当初知道这样的结果,她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么?
唉,说到底,若不是可恶的男人太风流多情,女人与女人之间又怎会种下这么深的仇恨呢?
可怜的女人,无论你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同样都是受害者。
付青梅忽然从心底里面生出一种怜悯之情,既是同情自己,也是同情全天下所有受害的女人,甚至包括眼前这个被折磨得半人半鬼的仇敌。
这是她多年以来,第一次感到有这样一种感情存在,而且似乎愈来愈浓烈。
笼中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无恨、无苦、无怨,也无悔——或许她的苦她的怨太深太深,已经种进了她的心里。
付青梅用近乎友善的口气问她:“说句心里话,你是不是很恨我?”
笼中人轻轻摇了摇头。
付青梅却并不相信她,道:“你不必骗我,你明知道就算说出感激我的话,我也一样不会对你少一点恨。说假话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笼中人仍旧摇着头,说:“我没有说假话,这些年我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活着不能太贪心,不要总是祈求得到很多,该是你的终究会留给你,不该属于你的,即使强求得到了,也会让你付出很惨重的代价。”
付青梅很意外,她定定地望着眼前如残骸般的躯体,似乎有点记不起自己是谁,她摸着自己的脸,口中喃喃道:“代价,代价——”
她忽然记起很多年以前的一件事:那天在杭州城,天正下着大雨,她抱着刚刚出世不久的儿子到一家客店投宿,当时她身无分文,请求店家收留,可惜店掌柜是个势力小人,见她像个乞丐,便要将她赶出去。幸好店里有一位好心的客人,见她可怜,帮她付了房钱,让她住了下来。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好心人原来是洛阳首富高家的少夫人,带着刚刚满月的儿子回杭州娘家探亲,因为天下雨,所以在这里投宿。好心的少夫人知道她的遭遇后,便把她带回了娘家,把她当作姐妹一样看待。一个月之后,少夫人要动身回洛阳高家,付青梅与她同行。路上少夫人因为风寒生了一场病,她却生出了一个很邪恶的念头,并付出了行动。她将救过自己一命的恩人和那个两个月大的孩子杀害,然后请了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帮她易容,从那以后,就没有人再能认出她的真实身份,她便而成了人人敬仰的高夫人。
她所做的一切,如果都要付出代价,那该是怎样的代价啊?
想到这里,她几乎要疯了。她紧紧抓住铁柱,像是惊恐万分的样子,歇斯底里大喊:“要付出代价的人不是我,是你!是你抢走了我的丈夫,抢走了我的幸福!是你害了我,让我无家可归,让我无脸见人#葫有的过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她是个不肯认错的人,即使明知道自己做错了,她也不肯后悔,只有当想到代价的时候,她才会觉得害怕。
她不想让别人看出她的害怕,所以才大声地说话,她说:“我宁愿折寿二十年也不愿承受那样的屈辱#葫有人都在嘲笑我、讽刺我,就像一个乞丐一样到处被人驱赶。你能想象这样的日子是怎样过来的吗?”她忽然像个孩子那样哭起来,坐在地上,她哭着说,“只有她(高寿阳的妻子)才愿意收留我,把我当成朋友一样看待,我原本不想伤害她,可是我了解她太多事情,我心里就生出一个邪念,我没有办法遏制我自己——”
她,真的愿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吗?
人,谁没有不幸和痛苦?只要你有勇气去面对、去克服,不幸终有一天会过去,痛苦也会变成生存的力量。可是,如果你战胜不了它,邪恶就会占据你的心灵,使你变成一个心胸狭小、睚眦必报的小人。
付青梅坐在地上良久,任谁也想不到平时高傲的贵夫人居然会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坐在地上。
笼中人似乎想要安慰一下她,慢慢地向她伸出手去。可是还没碰到她的衣角,付青梅已忽然如梦初醒般,用力甩开那只枯骨般的手,她一下子站起来,道,“我发过誓,要让所有得罪过我、瞧不起我的人,全都得到报应#糊虽然救过我,可是她还是不该活在这个世上,因为她太善良、太无知,这个尔虞我诈的世上根本就容不得她生存下去,我杀了她,是给她一次重生的机会!”
人就是这样,即使做坏事,也能为自己找到很好的理由。
笼中人轻轻叹息,缓缓将伸出的手缩回去。
付青梅听到叹息的声音,狠狠地瞪着她,似乎想找一丝怒火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好像根本怒不起来,好像根本连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一样。这些年来,她每天都在提醒自己,要记住那些得罪过自己的人,每天都迫使自己愤怒。因为愤怒会给她一种力量,让她有勇气、有决心去做一些本不想做却不能不做的事。她真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她连愤怒也没有了,那么还会有什么力量可以支持她继续活下去?或许,还有另一种力量,那却是爱,对唯一的亲人的爱!可是不知为什么,每次面对儿子的时候,她心里总会隐隐地感到一种痛苦。他还是一个善良正直的孩子,他的心就像是她握在手心的珍珠一样晶莹剔透,容不得半点污垢。她很害怕有一天,他知道了自己母亲的真实身份,知道了她所做的一切,他会不会经受得起这个打击?会不会原谅这个罪恶滔天的母亲?她害怕那一天,她连“爱”的资格也没有了。
付青梅从佛堂里面走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今天的太阳,虽然已经升上了半天,但因为春天还没有走完,阳光也并不热烈,落在人身上只觉有一股洋洋的暖意。
院里的绿树红花正春意勃勃,树上偶尔传出小鸟嬉闹时的叽喳声,一切都在昭示着生命的美好。
可是付青梅的心里却感到一片冰冷的寒意,她觉得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一种讥讽,在讽刺她龌龊不堪的一生。
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
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
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
潭烟飞溶溶,林日低向后。
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
付青梅经过后花园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吟诗,念得极有感情,好似肺腑之言。
吟诗的不是别人,这是她的独子高云。
这孩子生性乖巧,不喜欢到处跑,加上他天生体质较弱,一般少年人喜欢玩的户外活动他都极少参加,只是经常在这后园读书作诗,对于功名却又毫无兴趣。
父母疼爱子女是与生俱来的感情。付青梅对高云的感情却已超过了这种天性。从他还未出世开始,她就已经是为他而活,此后所做的每一件事,她都告诉自己:一定要让我的云儿好好活着!哪怕他生一场小病,她都会感觉痛入心肺。可是她却不敢太接近他,因为她不想做一个不诚实的母亲,但又不能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他,怕他伤心,怕他离开自己,一去不回。
她总是喜欢站在远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说一些不能当面对他讲的心里话。
她仔细听他念诗,当念到最后两句的时候,她忍不住一阵心酸。
“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他念得很有感情,莫非他已经开始厌倦这个家?莫非他已经打算要离她而去?
她忍不住从树后走了出来,开口道:“云儿,你在念谁的诗啊?”
高云吃了一惊,回身见到母亲,鞠了一躬,道:“娘,这是唐代诗人綦毋潜的诗。”
付青梅问道:“刚才你念的最后两句是什么?”
高云又将那两句念了一遍。
付青梅再问:“这两句是什么意思?”
高云像个孩子一样,问到什么,他就回答什么,“意思是说:我已厌倦了尘世,想要远离红尘,归隐山林。”他始终没有抬起头来,因此没有看见付青梅的眼睛,否则他也许就不会这样说了,“孩儿觉得他说得很好,尘世中确实有太多烦恼之事,归隐山林才是最好的归宿。”
付青梅看着他,心酸一涌而上,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但她怎能允许自己在晚辈面前表现得如此脆弱呢?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高云,道:“你是不是想要离开娘?”她偷偷用指尖抹了一下眼角。
高云这才知道自己说的话让母亲不高兴了,赶紧求饶道:“娘,是孩儿一时糊涂,惹您生气了,请您原谅,孩儿不舍得离开娘!”
他一向是个乖孩子,娘不高兴让他做的事,他就不做,不想听他说的话,他便不说。
付青梅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发觉无法开口。她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