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赵灵生就高挑的身材,模样又俊俏,模特一样地穿着服装站在其他售货小姐中间,简直是鹤立鸡群。店老板可以称得上用人精明,自从赵灵来了以后,店里的顾客很快就多了起来,营业额大幅地往上涨,搞得她晚上数钱都得多费一个小时。
由于姑姑的房子已经卖了,赵灵就和另外几个打工妹住在服装店后院一间平房里。房间不大,里面摆着六七张木板床,挨在一起形成两溜通铺。老板为了省电,屋子里只有一盏25瓦的灯,显得十分昏暗。
赵灵将铺位选在靠近灯光的地方,下班以后,她总是半躺半靠在被垛上看书。挨着她的是一个瘦小的姑娘,姓唐,巧的是说起话来还操着唐山口音。赵灵读书的时候样子很文静,这使得小唐非常羡慕,常常痴迷迷地久久望着她。
有一个晚上,外面传来嘈杂的叫卖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烤羊肉串喽,一块钱一串,不香不要钱哪,烤羊肉串喽……”
赵灵被吵得心烦意乱,只好关上了灯,可还是睡不着。她索性起身穿上外衣走到外面。
小巷里到处是卖烤羊肉串的,烟熏火燎的摊位一个挨一个。大家争相用新疆口音叫卖:“乌鲁木齐的羊肉串顶呱呱的啦,烤羊肉串啦……”
赵灵看见不少打工妹模样的女孩子在摊位间穿行,笑着和摊主们讨价还价,觉得挺有意思,也挤到一个摊位前,正要掏钱买一串,忽然听到旁边那个摊位有带着浓重西北口音的叫卖声:“谁买俺的烤羊肉串串,一块钱一串串,不好吃算你白吃,俺不心疼哟……”
赵灵的心里涌过一股暖流,不由得转身去了那里。叫卖的是一个皮肤黑黑的壮实小伙子,他一边用西北口音叫着,一边一块块地往竹签上串羊肉。与周围摊位不同的是,串上去的羊肉块很大。
赵灵心里一阵感慨:到底是我们西北人,做生意也这么实在#糊伸手掏出一张钞票,说:“我要五串!”
那小伙子一听,马上惊喜地连声应着:“五串?好好,好好,你等等,俺这就给你烤好!这就给你烤好!”
没过两分钟,他就把五串烤得金灿灿的羊肉串递给赵灵。来往行人看到那羊肉串又大又便宜,纷纷挤过来到他的摊位购买。
小伙子高兴地连声应着,手忙脚乱地将一把羊肉串摊到火上烤。他旁边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见他那得意忘形的样子,悄悄捅捅他,也操着西北口音提醒他:“说你胖你倒喘了,哪有切这么大块的?还不亏得你连裤子也卖了!”
小伙子仿佛没有听见,憨憨地笑着,依旧烤着。这一切都被赵灵看在眼里,再看看周围的摊位,天哪,相差也太大了吧#糊忍不住小声劝那小伙子:“听你老乡的话,做生意总不能亏本啊。”
小伙子大概没想到连顾客都劝他了,变得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点了点头。
赵灵并不知道这小伙子正是护林工人顾师傅的儿子顾牛牛。自从见到于家驹和杨原平,他和顾羊羊就有了到外面看看的想法,直到两人结了婚,有了孩子,才真正闯到了北京城。当然,他这样做也是替媳妇打着一个校恒盘:如果万一能碰到那位于大记者,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在北京混了一个多月,他才发现在偌大的北京找份工作并不容易,眼看着随身带来的几百元钱花得所剩无几,幸亏遇到了老乡姜大元。
姜大元就是那位瘦高男子。他来北京已经好几年了,虽然没混出个模样,也还认识了不少人,见牛牛找上门,便安排他在自由市场帮他烤羊肉串。不料顾牛牛人虽然勤快,却太憨厚,这才不到一个月,倒赔了二百。姜大元心里窝火,可心疼牛牛这个可交的朋友,忍了又忍,眼看着越赔越厉害,只好将他介绍到郊区一个名为“家常菜”的小饭馆做杂工。
姜大元替他说了不少好话,老板娘也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阵,才勉强同意了。不过条件很明确:因为顾牛牛带着老婆孩子,是三张嘴,一个人也是干,两个人也是干,必须让羊羊也干点活,俩人只给一份工钱。
姜大元明知不公平,心里很为牛牛一家抱不平,但毕竟一家三口的吃住有了着落,再看牛牛也没有什么不高兴,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顾牛牛干活不惜力,顾羊羊也跟他一个样,总觉得亏人家老板什么,洗碗碟、扫地、擦桌子,什么脏什么累她都抢着干,甚至连喂猪的活也包了。
然而,实心眼的牛牛尽管力气活干得很漂亮,没出一周还是惹得老板不满了。事情是由一壶茶水引起的。那晚上,牛牛给一桌顾客端上茶,那顾客斟了一杯,见茶水连颜色都没有了,就嫌旧,让他给沏壶新的。这时,老板娘走过去,掀开茶壶盖看了一眼,肯定地说:“这茶哪里旧了?明明是刚才新沏的嘛!不信,你问我这个小伙计。”
顾牛牛不会撒谎,当时就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顾客一见这情景,来了劲,逼着老板娘重沏了一壶。
老板娘在顾客面前丢了脸,把一肚子怨气都记在了顾牛牛的账上,一连好几天找他的茬。亏得顾牛牛脾气好,再加上顾羊羊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怀孕了,为了瞒过老板的眼睛,他什么都能忍得下。
好不容易老板娘的怨气渐渐小了,顾牛牛却不识时务地又惹了一次更大的祸。当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店里要打烊,肚子已经微微凸现出来的顾羊羊正在厨房里埋头洗碗,老板娘走进来把菜单递给了收拾灶台的大厨。
大厨接过看看,摇头说:“哟,醋溜肉片白菜?老板娘,这会儿可真的是一片儿肉也没了!”
老板娘脸一沉:“真的没肉了?可刚才进来个顾客,非要吃这口。”
一旁的秃头老板听到了,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不就是想吃肉片炒白菜吗?我给你想办法呀!”他色迷迷地瞥了顾羊羊一眼,“羊羊,拿上笊篱,跟我到外面去!”说完,他自己提起门边的泔水桶朝后院走去。羊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赶紧跟在了后面。只见秃头老板把泔水桶放在亮处,拿过铁笊篱从里面一下一下地往外捞剩菜,然后又把笊篱上挂着的肉片集中在一个盘子里。
顾羊羊更糊涂了,问:“老板,你这要干什么?”
秃头老板不以为然:“干什么?开发资源,废物利用啊!”
顾羊羊大吃一惊:“这……让顾客吃这肉片?”
秃头老板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眼不见为净嘛!当然,肯定没有你身上的肉香了!”
老板把那盘泔水里捞出来的肉片交给大厨,大厨用热油和葱花一炒,再加入各种调料,很快,一盘色泽鲜艳的醋溜肉片白菜就出锅了。老板娘高兴得直叫好:“什么叫特级厨师?喏,这就叫特级厨师!”
她吩咐顾羊羊把菜给客人送去,顾羊羊不情愿地放下洗了半截的碗碟,擦了手后刚刚端起盘子,眼前仿佛出现客人吃了这菜呕吐的情景,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她坚持着把菜放下,转身跑到后院吐起来。
正在扫地的顾牛牛看见了,心疼地走过来给她捶背,她悄悄地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丈夫。顾牛牛气得连骂几声“牲口”,叹了口气说:“看来这地方咱们是不能再呆下去了。”
第二天,他就到老板娘那里辞了工。一家人没有去处,沿着小胡同进进出出溜达了一天,到了夜晚,住不起旅馆,便在火车车站候车大厅里蜷了一宿。小芳毕竟是孩子,到了后半夜躺在条椅上睡着了,夫妻俩却满肚子心事,怎么也合不上眼。顾牛牛看见妻子冷得打了个寒战,就把衣服给她披上,垂着头说:“羊儿,跟俺出来不后悔吧?明天,俺再找姜大元想想办法。”
顾羊羊把身子朝他靠了靠,柔声问:“算了,老麻烦人家,合适吗?”
顾牛牛无可奈何地说:“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你说咋办?”
顾羊羊欲言又止,沉吟了一会儿,试探地问:“要不……咱们找找马儿哥。他是记者,准有办法呢!”
顾牛牛闷闷地说:“这也不失为一条路。可是,这么大个北京,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顾羊羊也无话可说了。可不,不知牛牛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竟然把马儿哥的通信地址弄丢了,要想找到他,一切还得从头做起呢。
李楠是个用功的学生,尤其是在精英云集竞争激烈的北方大学,她更不敢有丝毫懈怠。临近毕业,她索性连家也很少回。张慧英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到了周末,一连几个电话生把她叫回来,让她陪老妈逛商场。
李楠虽然忙,但还是痛快地答应了。母女俩挎着胳膊逛了几家商场,也没有选到中意的衣服,李楠有些烦了,要进书店买书。张慧英想起了这条街里那家叫“旺旺”的服装店,跟女儿打了个招呼,一个人直奔那儿去了。
张慧英过去之所以经常光顾这家服装店,很大原因是这里大多数售货员都是外地来的打工妹。每每在这里听着满耳的外地口音,她的心里便充满着作为一个北京人的自豪,颇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小唐认出了她,热情地迎过来:“阿姨,是您哪?有半年没来了吧?这回您要看什么样的衣服?”她满面笑容地把张慧英领到中老年服装柜台,介绍那些加大加肥的服装。
张慧英的脸色顿时沉下去,不屑地瞥了瞥小唐:“干一年多了吧,怎么还没长进啊?你应该研究研究,我们北京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服装!”
小唐被噎得不敢再说什么。张慧英走到一个时尚服装柜台,从容地看看这件看看那件,一脸傲然地说:“你们旺旺服装店有些衣服还挺高档的,可就是服务小姐的审美观不怎么样啊,得好好提高提高了……我说得对不对呀?”
小唐听着刺耳,只好勉强回答:“对对对,阿姨,我们会提高的。”
张慧英更来劲了,看看四周,一声叹息:“唉,如果你们店有个大学生就好了,让她帮我参谋参谋还差不多!”
小唐有点受不了了,嘱咐别人替她顶着,转身进了后院。
赵灵因为准备参加考试,排了个轮休班,正在宿舍里面复习功课。小唐跑过来,一脸怒气地说:“杨姐,外面来了个梳爆炸头的老太太!整个一个京油子,不把我们外地人当人看,可难伺候了……”
“外地人”三个字把赵灵刺痛了,她皱了一下眉,放下手中的书就去了店里。到了门口,她向里面一望,正好看见了挑选衣服的张慧英,不禁一怔,蓦地想起了小宁说的事情:这人长得太像李楠的妈妈了,莫非真是她?她定定神,又怀疑了:眼前这个梳着爆炸头的时髦妇人怎么会是当年那个头发短短而精干的张慧英呢?
迟疑间,张慧英向这边走过来。赵灵突然有些慌,下意识地转过脸,从衣服兜里取出一副大墨镜戴上。
小唐连忙提醒她:“杨姐,上班是不许戴墨镜的,老板娘她该……”
赵灵也压低声音说:“不要紧,她这阵子不在店里。”
说话间,张慧英已经走到她们身边了,看见赵灵,眉毛猛地挑了一下:“你是……新来的?”
赵灵已经镇静下来,操着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大方地回答:“是的。我是大学生……需要看学历证书吗?”
张慧英松弛了许多,问:“听口音,你是北京人吧?”
赵灵笑着岔开话题:“这重要吗?您是要买北京出产的服装吧?咱这儿有好几个本地厂家制作的新款服装,布料讲究,做工也特细,保您穿出来感觉倍儿棒!不信,我拿几件您试试?”
说着,她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给她看:“这件怎么样?”
张慧英认真看了看:“嗯,好是好,就是太肥了!”
赵灵微微一笑,话里含着讽刺意味:“肥肥大大,非常符合您老的身材啊。”
张慧英慌忙解释:“不是我穿,是我女儿穿。她比你矮点儿,身材可好了。我看你身上穿的这件就挺新潮的。”
赵灵想想,又取下一件,放在柜台上:“您看这件,和我身上这件一样的款式,只是档次高一些……”
张慧英眼睛一亮,来回翻看着,爱不释手:“多少钱?”
赵灵说:“888元。”
张慧英吃惊了:“这么贵啊!”
赵灵意味深长地说:“您这老北京还嫌贵啊?是不是今天忘了带钱?没关系,可以明天或者以后再来。”
张慧英愣了一下,仿佛受到了侮辱,愤愤地说:“谁说我没带钱了?”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很利索地打开,伸到赵灵眼前:“小姐好好看清楚了,我这钱包里的钱能买你多少服装?我在单位当过财会科长,钱还是数得清楚的!”
财会科长?这句话忽然点醒了赵灵:就是她,说话口气、神态,活脱脱的一个张慧英!想不到果然在这里碰到了她!赵灵真想和她大吵一通,把过去的事情问个明白,可转念一想,还是耐着性子等一等,到结账的时候再和她把那笔大账一齐算清楚。
想到这里,她咬了咬牙,蹬着凳子把架子上的衣服全都取下来,一古脑儿地扔到张慧英面前,说:“您挑吧!”
张慧英看出她有戏弄的意思,不高兴了,问:“你,你这是啥意思啊?”
赵灵故意气她,反问道:“啥意思?这叫零距离服务,我把整个儿服装店都搬到你跟前,让您慢慢挑。”说完转身就走了。
“你……”张慧英气得追了几步,回头把那一堆服装推到一边,大声叫起来:“算了,算了,我不买了还不行?”屁股一扭一扭地出了店门。
赵灵感到出了口恶气,望着她的背影恶作剧地做了个鬼脸,然后动手收拾那堆摊在柜台上的衣服。刚刚叠好两件,她突然觉得手指触到了一个异样的东西,拨拉开衣服一看,里面竟然有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这无疑是张慧英落下的。她想了想,打开了那个钱包,发现里面有厚厚的一沓现金和一张牡丹卡。
如果是别的什么顾客的,赵灵会毫不犹豫地追出去,把钱包还给人家;可这是张慧英的,是那个对不起自己的女人的财产,赵灵反而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她拿着钱包不知该如何处理了。
这时,店里的其他人也围了过来,当大家明白了钱包的来历后,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那个胖女人落下的。活该!”
“别还她,治治她!”
“对,瞧她那个横行霸道的样子,咱不轻易还她,先治治她再说!”
大家正说得热火朝天,张慧英胖胖的身躯出现在服装店的大门口。众人立刻变成卡了壳的枪,一个个都成了哑巴。
赵灵瞧她们这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心里骂了句“没出息”,一双手迅速把钱包重新塞到衣服下。
张慧英确实是返回来找钱包的。她满脸堆笑地向大家打了打招呼,径直走到赵灵面前,口气软了许多:“小姐,有没有看见我的一个钱包啊?”
赵灵心里直乐,装出莫名其妙的样子,问:“钱包?什么钱包?”
张慧英耐着性子赔笑脸:“就是我给你看过的那个钱包,落在这儿了!”
赵灵面无表情:“我没看见!”
张慧英急了,伸手去翻柜台上的衣服:“那我找找看。”
赵灵脸一沉,把她的手推到一边,说:“哎哎,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呀?我刚刚整理好了,怎么又乱翻!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没看见你的钱包!”
张慧英还想争辩,赵灵已经把那些衣服抱到柜台下面去了。她气得浑身直哆嗦,狠狠地哼了一声,像逃跑一样离开了服装店。
赵灵忍不住得意地击了一下掌,这声音仿佛是信号,刹那间就把呆呆的打工妹们唤醒了,欢呼声顿时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