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寻找亲人寻找至爱
我十四岁的时候,明白了人是有不同的身份的,一个人的身份比名字更能代表自己。比如我们那位像风筝一样单薄的老校长,我上了三年初中,从没听人叫过他老人家的名字,大家提到他都说“咱们校长”,──虽然他脸如灰砖,表情僵硬。因此我逼问我大舅舅我的亲生父母是干什么的,我大舅舅犹豫了半天说,告诉了你,你妈会骂死我的,闹不好又要跟你妗子打架。我吓唬他说,你要不告诉我,我就把你儿子推到井里去。我舅舅大怒道:你敢!我平静地说,我为什么不敢,谁都知道我脑子有毛病,杀了你儿子也不会坐牢,最多送到精神病院住几年。我舅舅瞅着我那个恨呐,但我不怕他,我从小就知道他是个懦夫,在家里受了我大妗子的气,就跑到我姥姥屋里哭诉,可怜兮兮地蹲在灶台边的板凳上醒鼻涕抹眼泪,像被人鸡奸了似的。我等得不耐烦了,就站起来准备走,不看我舅舅,而是看着他炕上的油腻腻的枕头说,你不说我就走啦。我前脚刚迈出门槛,我舅舅在身后大吼了一声:找去吧,你亲爸是副省长,看人家认不认你。我满意地笑了。我才不管亲爸是个什么东西,我想见的是我的亲妈。更重要的,我要解开心头那个结。
我曾设想过我的亲生父母不是后来的省长夫妻,而是另有其人。我拿不准这件事,但可以肯定我现在的父母绝对不是亲生,他们从来没有像亲生父母那样对儿子注视过和微笑过。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和师母试图去省长家里求证一下,结果却被人送到了精神病院,在那里我找到了我的爱情,后来把它又连同我的爱人一起失去了。──有个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在自己灵魂的指引下踏上不可知的寻找光明之路,路上他遇到了一位神仙,神仙感其诚,送他一颗可以照亮路途的宝珠。从此他不再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他有了他的财宝。可就在他欣喜雀跃感恩不尽,同时发现生命的乐趣的时候,转瞬之间,前路的光明不复存在,掌中的明珠也不复存在,他重新坠入黑暗的深渊,并且这一次,还感到了痛苦的存在。痛苦,是因为失去,而失去,是因为获得。如果没有对亲情的渴望,没有对爱情的体验,至少痛苦与我无缘。但我分明感到,这才是生活。虽然有时候我恨不得自己干脆完全傻掉,得以摆脱痛苦的煎熬,但我隐隐感到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我现在没有活着。
休学一年后,我回到学校,发现亲情和爱情不但全部失去,而且干脆荡然无存。连一丝希望的影子也没有留给我。我无法平静地生活下去,就像一只蛤蟆不可能在开水里游泳,一个人无法在热油里洗澡。于是,我决定让我的心灵引导我的脚步。后来我真的一文不名地踏遍了天涯海角,我像日本武士那样在头上系一条黑色的抹额,上面用象征光明和雪的白色写着这样一行字:
一路之上,好心的人们都把我当作家破人亡的可怜孩子看待,不但车船费全免,还有许多人对我解囊相助。有几位琼瑶迷还送我一条绣着一百颗红心的披带,那条带子底色是湛蓝的,看上去又纯洁又生动。
本来我没必要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问题是我在学校根本问不出来师母的去向。教授们视我为大众情敌,除非在课堂上,根本不和我进行单独对话;其他女教职员工见了我就大叫一声,然后用校洪步跑开,在逃跑的过程中,一直害羞地斜着眼看我,在消失的那一刻还把脸扭向我,惊恐地看上最后一眼,生怕我在后面追,好像我是要和吴妈困觉的阿Q;女生们则大捆大捆地给我抛“秋天的菠菜”,把我如何酷(这个词当时还不流行,同义词有“潇洒”、“帅气”、“深沉”等等)如何迷倒师母作为互相打闹和调笑的材料,暗地里叫我“师母杀手”,听说还成立了多个“猎A特别行动小组”,准备对我进行美色攻坚,──这显然是对师母的魅力不服气的挑战行为,但我已心如铁石,心思全在思念师母上,根本对这帮小妞不感兴趣;虽然如此,我也成了男生们的众矢之的──听说是因为他们的女朋友都要求他们学我若有所思的深沉样子,说那叫有味道、迷死人,学不成坚决吹灯──害得我去哪里都背着个军用黄书包,里面装着半块耐火砖,准备应付随时而来的乱棍齐下。在情报信息工作瘫痪的现状下,我只能像没有雷达指挥的导弹一样到处乱撞,跑遍了大江南北海角天涯,然而人海茫茫,想找到一个隐姓埋名的人,谈何容易──而且,说白了,我只是想找一找,知道一下师母在什么地方,并不是真想见她,因为,出于对我的教授的感激和歉意,我很难把事情率情率性地进行下去。当初,和我师母分别的时候,我记得我已经决定不歇斯底里,而是要作一个高尚的人了──虽然我对高尚并无好感。从这件事上,我发现我只是个虚张声势的弱者,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美德。
就在我偃旗息鼓回到学校后,竟然收到了师母的一封信,是用紫色唇膏写在一块布纹面巾纸上的,内容简洁如下:
DearA:
别到处乱找了,我在大西南。如果你还爱我,就不要再找我了,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见我,我也同样。让结束来成为彼此的新生吧。
Iloveyouforever,justlikeyouloveme.
YourMother(你永远的师母)
落款上是个鲜红的唇印,唇线优美,纹理毕显,一看就是个成熟美人留下的。
但信上没有留详细的地址和电话及其他任何联系方式,只有师母特有的气息留在纸巾上──可惜我并不是警犬。
我把信看了三十遍,折起来放进贴身的衣兜里,坐上了去大西南的火车。到了一看,才发现我又坐错车了──在没有确切方向的时候,我养成了坐反方向列车的坏习惯──我来到了内蒙古大草原。所到之处,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望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辽阔景象,念及天地悠悠,思及我的爱与寻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感到了旷世的独立与感伤,不禁沧然而泪下。
从内蒙古南返的列车上,我注意到隔座闹哄哄的,又有人哭又有人笑,好像在演戏。快到西安时,那些人突然板起了脸孔,相对肃然,好像给什么人开追悼会。如此约一盏茶工夫,他们互相以日本人见面时打招呼的方式点点头,然后突然玩魔术一样拽出一条白布和两根竹竿来。等他们把那块白布用竹竿撑开,我才发现那是一条标语,上书这样几个大红字:血浓于水的呼唤!!!
我眼神不好,凑近了看,他们就问我:小伙子,你是不是同志?我一时搞不清他们这是什么秘密组织接头暗号,还是同性恋者的暗语,就指着标语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有位戴眼镜的大叔说,这都不理解,没上过学吗?我说还有一年大学毕业。他旁边一位胖大婶说,我们是去西安古城墙下参加寻亲联谊大会与寻亲线索交流大会的。我说原来是寻亲呀,寻找亲人不就得了,写这么难懂的标语干吗?眼镜大叔说,你不懂,只有失散亲人的一看就懂。我说我懂,我为了寻找亲生父母和爱人历尽了千山万万水,就差出国了,也没搞这么神秘。胖大婶问:那你也是同志喽?我从口袋里拽出多时未用的那条抹额,展示给他们看。我一出手,举座皆惊,等我再从包里把那条绣着一百颗红心的披带拿出来,那些人简直像基督教徒见到耶稣一样望着我。突然纷纷向我嘟起鲜红的嘴唇,一瞬间,我脸上全是软绵绵粘糊糊的软体动物,等到它们意犹未尽地离去,我已经一脸的口水,像是刚刚被什么巨兽吞进肚子又吐了出来。眼镜大叔用教徒的口吻问我:小兄弟,你说标语该改成什么内容?我说把我抹额上的词改改就行了。于是我们召开临时合议,将标语内容确定为:寻找亲人寻找至爱
接下来的时间,大家忙着做新标语,情绪都很激动,并且公推我为形象代表。
最新、香艳、最热门的 在 海岸线!!!
海岸线文学 : ht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