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在透明的月光底下
深秋时节,黄土高原上一片凋敝景象。黄色和褐色像汹涌的激流,一座山一座山、一条川一条川地将绿色吞噬。坐在H县宾馆二层楼阳面一个房间的窗前,我看着夕阳与生机从窗外的法国梧桐树上同步退去,等待着下乡后最后一个寒夜的到来。秋风在空中打旋的时候,从关不严的窗户缝里送进一股凛冽的气息,我闻到那是枯叶的味道。枯叶的味道就是秋天的味道,然而枯叶是没有味道的,就像秋天浅白色的阳光一样乏善可陈,只会带给人一些厌世的情绪。然而,我是喜欢秋天的,尤其这丘陵地带的秋天,阳光在凸处亮着,走不远又跌进黑暗的凹里,我平静地审视着这一切,体会到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掌灯时分,我穿上大衣准备去食堂吃饭。路过楼梯拐角处的房间,听到里面有个女人在哭。我的心绪猛然间变得很不好,隐隐有一些焦灼,抬脚要走开,那哭声却像一根柔软的棉花绳子,将我的脚牢牢地拴住,寸步难移。我听见许多人在劝那个女人不要哭啦,但那个女人显然有抑制不住的悲痛在心里。我的心跳和着手表的秒针的节奏跳动,隐隐地感到有什么事与我有关。果然那女人哭了一会儿,停下来说,他明天就要走了,我现在不见他,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有个男人说道:省长说啦,叫你忘了他,况且人家那边的父母不是很反对你们再见面吗?女人说,我不管,他也是我的儿子,我就是想再看看他。另一个男人说,上次您见过他后病了好些日子,不能再受刺激了,您的血压不好。女人又哭了起来,哭得我满脸是泪,我明白了她是谁。我想我应该进去了,自从休学回家的路上见过她一面后,我更加思念她了。我打定主意,不管她是不是我亲生母亲,我都要喊她一声妈,否则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好心情了。我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举手敲门。
屋里静了片刻,有个男人说,请进。我推门进去,看到一个高雅的背影坐在床上,黄白的灯光中微曲的头发极显高贵。那两个男人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一个年轻,一个老一些。那个年轻的问我:你找谁?我指了指那个背影说,找她。那女人猛地转过头来,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使她看上去很衰老。我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她仰头看着我,肿成两条缝的眼睛放出柔和的光来,仿佛那里面藏着秋天的湖泊。我直接了当地问:你是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她急速地伸手捉住我的小臂,同时把嘴巴张得大大的,似有千言万语一齐涌上喉咙。但我最想听到的是一个简短的“是”,我甚至准备好了与她抱头痛哭,直到哭得昏死过去。但是她突然向旁边倒去,也就是说在一手拉着我的情况下侧身倒在床上,然后我感到一阵阵强烈的战栗从她手上传到了我的胳膊,那情形仿佛一个人拉着另一个人的袖子,用简短的祈使句催促着他说,哭啊、哭啊、快哭啊!但我没有哭,我还没等到那个字呢,没有那个字,就不能打开我积蓄已久的委屈之泪库的闸门。我倔强地站在那里,看着她身体剧烈地起伏,──她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但一直哭不出来。但那种巨大的悲伤所产生的振颤已经通过她的手臂传遍了我的全身。我感受着。
坐着的那两个人赶紧站起来,那个中年人低声地喊着大姐,一边用力地把她的手从我的小臂上拿开。那个年轻人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要不先回房去吧,她身体不好,不能太激动了。我看看她说,我去院子里站一会儿。然后我就走了出去,我感到自己的腿脚僵直。
那天晚上是满月,月亮又黄又亮,像个发光的篮球,因而天空显得很黑,是个纯净得黑玉般的秋夜。我站在宾馆后院的花坛前,──这里是山区县,院子大得像农村的打谷场,花坛失于修剪,因而那些花草长得又密又疯,因为都干枯了,闻不见花香,倒有一股一股浓烈的野草味道,秋虫大概都被寒风冻死了──空气中落着一些粉状的东西,又细又密,像面粉,触手就不见了。我伸出手去,能看到那些又冷又亮的小颗粒消失在我的掌心里,仿佛是些细碎的月光。明天一定是遍野白霜了。有霜的日子,本来是我出巡的时刻,明天我却要回家了。我宁可永远地站在这里,这让我感到宁静和充实,我没有勇气再去体会有家的孤独。寒冷和温暖有时候是一回事情。
月上中天的时候,她出来了,脚步很轻,轻轻地站在我的身边。我抑制着强烈的冲动使自己不至于投入她的怀中大喊一声:妈妈!那一刻我觉得委屈极了,恨不能给她跪下。但是她──我的生母──却变得平静了许多,她鼻音很重地说道:孩子,我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但你可以随时回家里来,就跟到自己家里一样。我泄气地蹲了下去,用双掌捂住奔涌的泪水,我听见自己呜咽道:我情愿一辈子不进你们的家门,只要你说你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总该有自己的亲生父母吧……我哭得蹲都蹲不稳了,恨不得变成一颗大泪珠渗到地里去算了。这多少年来的思念和寻找,难道就为了换个去亲生父母家里做客?!我哭得满头大汗,泪水像雨后的山洪一样拦也拦不住。后来我感到她弯下腰,轻轻地把我抱住了,一阵平和的温暖渗进了我的背,几滴热热的东西滴入了我的脖子──她又开始哭了。我眼前一片黑暗,心中却大雪纷飞,银光刺眼。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渐渐平静下来,──可能是泪水已经流干了。我把她扶起来,给她擦着眼泪,我嗓音沙哑地问她:是不是那个凹形小二楼真的存在?她像个小孩子似地看着我,点了点头。我又问:是不是铁楼梯木头楼板?她又点点头。
我微笑了,接着问她:当时我住在哪个房间?
楼上靠楼梯的那间,你们几个都住在那个房间。
我被抱走的那天是不是下着大雪?
嗯……她又要哭了,但是忍住了。
我突然恨起她来,叫道:为什么抱走的是我,不是别人?!
她恢复了一个母亲的样子,伸温软的手掌摸摸我的脸,叹了口气说:
因为你是别人的儿子,人家要抱回去,我怎么拦得住……
她后面的声音像是二胡的尾音,紧接着就哭了起来。我抱祝糊,我多么想她就是我的亲娘啊!
良久,她又抬起头来,对我说:你以后不要气你妈了,我听说她心情一直不好,又有了心脏病。
都是打我打的。我恨恨地说。
可她才是你的亲妈呀,她那也是不得以。
我吓了一跳,强嘴道:我不信!
傻孩子,你看看你长得和她有多像。她忍不住笑了。看来我这个傻子在任何气氛下都会逗人发笑。我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她又笑了,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我突然有点冷,感觉自己变成了几岁的一个小孩子,月亮的鬼脸让我有点怕。我低低地说道:能不能再抱抱我?然后我就放开了她,像小时候一样站着,双手自然下垂。
我看到在透明的月光底下,她的嘴角咧了咧,仿佛有一根悲伤的线牵着让它动似的。然后她紧紧地抱住了我,二十年前的亲情和二十年来的思念乘着浩浩月色呼啸而来,淹没了我们。我低低地喊了一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