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再次遇到了我的亲生母亲
何小丽以一个气球的形象进出于市政府大楼,还主动与每一个碰上的熟人热情地打招呼,这使我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倒不是因为她挺着个大肚子进进出出政府机关形象不雅,而是因为,嗯,我是说她离婚已经快两年了,谁都知道这孩子肯定不会是她前夫的,──是她前夫的也不对头啊。我留心观察过一些和何小丽打招呼的人,发现他们跟她说话时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的肚子,仿佛她还是那个风姿绰约的小妇人。当然更不可能有人这样惊喜地问何小丽:哟,小何呀,又有啦!几个月啦?什么时候生呀?我们好给你送红皮鸡蛋去。连妇联最婆婆妈妈的那些热心大姐都对此视而不见,──我猜假如领导过问的话,妇联一定积极关怀帮助,但是领导没放话,所以大家心里没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喽──显然大家对爱因斯坦的精子都缺乏兴趣。大家都是很识相的人,这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并暗暗替何小丽庆幸。但是我没想到何小丽并不是这样想的,有一次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哭丧着脸对我说,算啦,我要请产假休息啦,人家都不把我当人看啦。她一连三个啦,把我都搞糊涂啦。但是那天我着急写个材料,就没跟上她去办公室问个究竟。等我后来有了时间,何小丽已经不上班啦。
政府办公室的干部三个人一组轮流去各县下乡,本来每次都没有我的份──这是对我的特殊照顾,大家都知道我脑子有问题──可何小丽请产假后没几天,我就去一个山区县下乡了。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上午我去找何小丽,她办公室坐着一个新分配来的女大学生,戴着个大眼睛,长得就像日本漫画家藤子*F*不二雄笔下的机器猫小叮铛,一张笑嘻嘻很有意思的脸。我问她何小丽去哪儿啦,她告诉我何小丽回去生孩子了,大概明年才能上班。从何小丽办公室出来,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有过何小丽这么一个人,想不明白,就跑到楼道尽头的窗户那里,想看看外面是不是在下雪。中秋节刚过,外面正是黄色向绿色大举渗透的季节,我的小村庄一定尚未寒霜。但我分明看到空中有雪在飘,像蒲公英的孩子,满天跑来跑去,就是落不下来。其中有一个孩子长得很像我,他对我笑着,我胆颤心惊地望着他,发现他的眉宇之间很像另一个人。于是从那时直到中午下班回到家里,我一直在琢磨那个孩子究竟还像谁。回到家里看见我儿子和我老婆小芳在一起,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孩子像何小丽,他是我和何小丽的孩子──这么说是有过一个何小丽存在的了,那她现在为什么又突然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过。家里人看到我恍恍惚惚的样子,知道我又在想事情了,就没人吭气,吃饭的时候也没人说话,我儿子刚要叫爸爸,被她奶奶在头上敲了一筷子,眼泪汪汪地不敢吱声了。
刚吃过中午饭,来了个客人,长得长胳膊长腿长脑袋,连鼻子都比别人长足足一倍,怎么看怎么像个棒棰。尤其那一头硬茬茬往各个方向乱长的头发,使他的脑袋看起来就像政府大楼里刷便池的硬毛刷子。来人自称是我表姐夫──原来我表姐的如意郎君竟是这副尊容,真是一朵鲜花插到了棒棰上──来看望我母亲。我母亲留他喝茶聊天,询问表姐的情况。这小子看上去心思并不在看望我母亲,而是颇颇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回答我母亲的问题时牛头不对马嘴的。渐渐地,我们都听出他的话头不对了。他说,表姨呀,您是个明白人,又是长辈、过来人,有件事想请教一下。我妈说,自家人别客气,你说吧。那棒棰又看了我一眼,做出一副很难为情的表情说,我跟他表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就私定终身了;后来她到表姨你家当了两个月保姆,回去我们就结了婚;婚后七个多月,就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我真是高兴坏了,虽然不足月,以为是早产,只要母子平安就谢天谢地了;可是,那小子越长越不像我,您老也看见了,我长得像个棒棰(这小子还真有点自知之明──A心说),他却俊眉俊眼像个女娃,怎么看怎么不像我儿子;我就问他表姐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她死活也不肯承认自己跟别的男人睡过,打得她满地乱滚也不说;我想啊,她就在您这儿住过些日子,也许你知道些什么,就来找您问问;现在才发现,原来我儿子长得像她表弟。
棒棰说到这里,猛地用手一指我,我立刻感到心血翻涌,仿佛许仙当年被老法海点破身上有妖气。但我暗暗高兴:原来我又有了一个儿子!于是我又开始迷迷登登了,瞅着表姐夫的棒棰脑袋直乐。我一乐,表姐夫的脸立刻就绿了,好像真的戴上了绿帽子。他慢慢地站起身来,有直取我要害之势。说时迟那时快,母亲啪地一拍桌子也站了起来,颇有先声夺人之势,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突然一扫往日待客的矜持,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我和棒棰都被吓了个哆嗦,只听母亲冷笑着说道:他表姐夫,你要是真有心来走亲戚,咱们认你这个晚辈,你要是来胡搅蛮缠栽赃陷害,我打个电话先把你在黑屋子里关上半个月,你信不信?!棒棰一时无语,呆呆地望着他表姨,半晌才如梦初醒地说,你不要仗势欺人,以为谁怕你了,市委书记的老婆怎么了?我还就要去市政府大楼丢丢你们的丑事。说完他就往出跑,慌慌张张把鞋都趿拉了,跑出我家门口好远去才猫着腰提鞋。
母亲余怒未消,坐下来一个人喘大气。我高兴地对她说,妈,这下好了,我又有了一个儿子,你们一个没有,我有三个。母亲看也没看我,突然伸手捏起一个茶杯,我看出她想拿它砸我,至少也想把它摔个响听听,可是她又忍住了,──我说过,自从我休学后,母亲就没再打过我,仿佛我突然间变成了一件精美的瓷器,一碰就碎了。但我才不领她的情,我变本加厉地气她,以至于她现在都有心脏病了。母亲把那杯茶端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我能看出来她在转着心思。
果然过了一会儿,她拿起电话拔通了父亲的办公室,父亲正好在,她就跟他说了刚才的事情。母亲说完了事情就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父亲说话。我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母亲,我突然发现她瘦得厉害,从前的风韵荡然无存了,很有点老太太的味道。放下电话,母亲转过身来对我说,A,你爸让你下乡去。我说躲那个棒棰吗?我不怕他。母亲突然发作起来,嘶叫着:可是你爸怕,你能不能给他考虑一次?!然后她颓然坐下来,真就像个老太太一样念念叨叨地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我看了她一眼,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天我跟上别人去那个山区县下乡。就是在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再次遇到了我的亲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