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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她是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坚信后来见过两次我的生母,她是个头发微黄卷曲、鼻梁挺拔漂亮的雍容高贵的中年妇人。她不及我母亲漂亮,却有后者身上永远见不到的令人肃然起敬的气质。在我灰色的印象里,她激动的神情鲜明而动人,那种时刻,她无可置疑地成为了世界上最能打动人心的女人──那是骨肉分离的思念和久别重逢的喜悦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神情。老天,当她以那样的神情和泪眼凝望着我时,我在心里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妈妈──!然而,我不动声色地靠在座位上,任沸腾的血和委屈的泪在胸中飞溅,竟然不能发出一言。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生母是个阴天,青灰色潮湿欲雨的那种天气。一想起当时的心情,我就感觉五脏六腑一起向胸口处纠结,让我发现自己是个心胸狭隘的人。还有那种影响我的视力的灰蒙蒙的天气,都让我恍恍惚惚,不知所从。如果是在冬天,捂出一场雪来,我的心情会像一团乌云化作发着白光的飞雪,变得冰凉而飘逸,我可以面带微笑地走向落雪的旷野,感受爱的滋润和轻抚。因此,我记得告别生母后,雪落下来了。
    办完休学手续,我们一家坐着父亲的车往回赶。父亲坐在司机旁边,我和母亲坐在后排。一路上,母亲一言不发,脸拉得像块搓衣板,父亲则不时地从观后镜里看看我们,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问司机:刘师傅,下雪之前能不赶回去?刘师傅翻着鱼泡眼睛看看天色,回答:应该可以,两三个小时内下不了吧。父亲就说,别着急,慢一点开。然而父亲始终没有转回头来跟我们搭话,他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像肥胖的身体一样沉重。望着他明显稀疏的头发,我在一瞬间说服了自己:或许父亲多年前给我讲的那件事是真的呢。
    车过一个小县城时,碰上了警察静街,车辆行人都被堵到主要街道之外,闹哄哄地挤做一团,让我想起一部描写世界末日大逃亡的电影场景。警察东一个西一个煞有介事地站在清理出来的街道上,步话机哇啦哇啦地像一壶滚水。等了足足有十分钟,其间刘师傅小声地咒骂了三次以上。后来听见远处有警笛响,比救火车还要紧迫,接着是警车专用喇叭特有的粗哑的叭叭声,同时开路的警车上扩音器盛气凌人地喊着:靠边、靠边……怎么搞得……前面那辆客货车,马上开到人行道上去!这种情景我在省城见惯了,并曾嘲笑过中国的治安工具从古到今都给人以恶狗的印象,除非狗不吃屎了,某些公安人员才会懂得什么叫做文明。──且不去谈它,当时的情况是,数辆警车过后,是一长溜黑色的小轿车,像一些咬着尾巴游泳的鲨鱼。父亲一动不动地望着它们鱼贯而过,突然,他指着刚刚过去的一辆红旗车问刘师傅:快看看,车牌号是多少?刘师傅虽然是鱼泡眼,但眼神很好,像孙悟空抓住风尾巴一样轻轻地瞟了一眼就把车牌号念了出来。父亲没有吭气,母亲却俯身向前,趴在前面两个座椅背中间大喊了一声:多少?!父亲拍了拍她的手,对刘师傅说,拐上街,跟在车队后面。刘师傅问:有警察呢,敢不敢?父亲说,没事,尽管跟。刘师傅突然振奋了许多,像拿到了上方宝剑,又像骑上赤兔马的吕布一样精神抖擞,他利索地挂档、加油,我们的车就嗡一声冲上了街道。
    上述事件发生得太突然,我仿佛是在看一场惊险电影,而且感到十分费解。我们的车刚跟在车队的屁股后面,好几辆白色的警用摩托就追了上来,动作之快不下于猎食猛兽的豺狗。一个警察一手扶车把,用另一只手掌嘭嘭地拍打着我们的车窗,好像在耍杂技。另一名警察超过了我们,用喇叭喊道:蓝色桑塔纳,马上停车,马上停车!刘师傅有点犹豫地看了看我父亲,父亲摇下车窗,探身出去,对警察喊了一句:车里是……后面的几个字被风吹跑了,我的车窗关着没有听清楚。警察不再大喊大叫,而是掏出了步话机,哇哇地说话。片刻后他对其余追随我们的警察打了个手势,悠忽一下全没影了。
    我很想问问父亲出什么事了,但脑子里全是师母的影子,懒得开口。只记得我们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了大约有七八分钟的样子,后来周围出现了田野,──车队开到了郊外。然后前面的车都停了下来,父亲钻出了车门,站在那里朝前面望着,我抬头望着他宽大沉重的后背。不知何时从车队中部出现了一个穿黑大衣的中年女人,虽然天色青灰,能见度不好,但依然可见她脸上的轮廓分明,十分端庄。父亲朝着她大步迎了上去。我突然感到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回头一看,母亲正用阴森森的眼神瞪着我,表情复杂。我再望向窗外时,父亲已经跟那个女人站到了一起,他回身指了指我们的车,那女人看样子马上就要过来,父亲伸手拦住了她。车窗关得很严,我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空调轻微的丝丝声给人周遭空洞无声的错觉。我看见那女人表情激动,动作幅度很大,好像碰到了什么让她万分痛苦的事情。父亲则尽量地用轻缓的手势安慰着她,不断地解释着什么。良久,那女人瞪住父亲不动了,然后又狠狠地点了点头。然后父亲就转过身来,陪着她快步向我们的车走过来。我凝视着他们,突然心血来潮,浑身奇痒难耐,恨不得跑出去躺到冰冷的公路上才舒服。我注视着那个女人越来越近,她走路的姿势很高雅,像一只黑色的天鹅,但步履踉跄,又像中了猎人的枪弹。母亲也打开车门钻了出去,然后又狠狠地关上了车门。我心血来潮,感到胸中像火山一样汹涌的激情,同时,感受到天地在向我挤压而来。我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后来我听见父亲叫我:A?然后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叫我:A?我慢慢地睁开眼睛,仿佛刚从昏迷中醒来,从车门里灌进来的冷空气让我觉得很舒服。A?那女人把脸俯向我,颤抖地叫道。我凝视着她,多么高贵端庄的一张脸啊,纵然在青灰色的天空的背景之下,朦胧的光线之中,它还是那样精致和光洁。我不知如何开口。我看见那张美丽的脸上依稀可见细细的纹路,这是一张属于母性的完美的面庞,温柔又深刻。母亲站在远处,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们。父亲站在这个女人的身后望着我,那女人更是用力地看着我,仿佛要把我永远地记住,又仿佛我是她离散了一个世纪的亲人。然后,她用手遮住了脸,哭起来。
    我伸出手去,想为她拭泪,她却一转身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她分别看了我的父母一眼,她们也在静静地望着她。然后,她扭身,快步向前走去,一只手还捂在脸上,走路的姿势像被风吹来吹去,钻进那辆红旗车的时候,像是在逃跑。从她扭身进车的那个动作里,我感到她跟我有扯不断的牵连。
    父母上了车,都没再说话。我也不吭气。跟了一会儿车队,我们拐上了回家的路。突然,我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她是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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