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哲学教授的夫人看上了我
我上大二的那一年,我们哲学教授的夫人看上了我,写条子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的情人。那天好大的雪。我站在操场的篮球架下,雪花像无数白粉蝶用翅膀扑打着我的全身,落到长长的睫毛和黄黄的胡须上的,就粘在那里,然后变成一颗颗校寒珠;落到我微微抽动的嘴唇上的,醉汉一般化了,带着一点涩味。我的手冻得红扑扑的,脸蛋大概也是红扑扑的吧,我想我此刻一定是个冰天雪地中的大美人了,──我说过,我的母亲长得很美,而我又酷似她,在这白亮亮的天地间,我一定变成了一位冰肌玉肤吹弹得破的绝代佳人──可惜我不是个姑娘,我是个十九岁的健壮小伙子。
我的师母就在我发愣的时候扑过来,吊在我的脖子上,像一头小北极熊吊在另一头大北极熊的脖子上。她的嘴唇像一块火炭,飞快地吻遍了我冻得麻木的脸颊,我感到两颊在融化、流淌,心也在流淌。我打着寒颤抱紧了她,把嘴伸进她的毛领子里说:妈妈,你还要我吗?我师母愣了一下,停下来捧着我的脸端详着,表情里隐藏着莫名其妙的笑意,她把嘴凑近我的耳边,悄悄地问道:A,你真的是个傻子吗?我不相信#糊吹出的气息弄得我的耳朵很痒,我扭过头,用哀伤的眼神望着她,在我看来,她说不上漂亮,可她的逼人的眼神、似笑非笑的表情和失血般雪白的皮肤,都让我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温暖的美丽。
我用同样哀伤的语调问她:你也嫌我傻?我真的是个傻子吗?我年轻的师母笑了,一边的嘴角向上翘去,她用手掌轻轻地抚摩着我的脸颊,雪花从她的脸前飘落,她突然伸出红润的舌尖来把它们接住,那些晶莹的花瓣在她的舌尖上化为同样晶莹的水珠,她把她们吃进去,仿佛那是冰糖,然后咂了咂嘴,笑容更甜了。
我出神地望着这一切,师母又伸出舌尖吃了一片雪花,用弯弯的眼睛望着我说,看见了吗,我三十多岁了,可比小女孩还会玩,你有什么感觉?
我想了想说,很可爱。师母发出一声快乐的尖叫,抱住我:对了对了,你这个小傻子也很可爱,老妈我就是爱你这个小傻子,你这个小傻子#糊像一只尾巴着了火的猴子,嗷嗷叫着,凶狠地把身体向我猛撞,她没命地吻我,嘴里的雪水弄得我满脸,嘟囔着:儿子儿子,你把老妈爱死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被人爱着,我觉得自己像师母舌尖上的雪花一样融化了。
几天以后的那个正午,趁着教授去外校授课,我的师母把我带到她和教授的家里,告诉我她相信我的故事,就算这世界上的人都认为那是一个傻子的幻想,她也信。我是那样的感激她,听凭她温柔又疯狂的摆布,只有这样,我才能报答她。那天,我的师母再次迷离着双眼嘶喊:儿子儿子,你把老妈爱死了,老妈爱死你了!而此刻,雪花的翅膀比黑夜还要厚实,她们让我呼吸困难,但我的目光依然穿透了她们,我能看见家属楼某一层上有某一扇窗户开着,我的哲学教授站在飘拂的浅蓝色窗帘边,目光深邃地望着他的结发妻子从未有过的狂态,面色凝重。他在想:他了解这个世界,但不了解自己的妻子,──她是个很文弱娴静的人啊,怎么会像个抽疯的母兽。而我的目光恰好越过他妻子的乱发,迎向他冒雪穿行在空中的目光,铮然一声,不知谁的目光将谁的目光击落,它们折断的银灰色翅膀被雪花深深埋葬。
我现在也三十多岁了,算是一个废人。我的父母近十几年来一直用看一件瓷器的眼神看我,我确信他们是爱我的,但总有一件东西使他们小心翼翼,连看我的目光都严厉而躲躲闪闪,生怕一不小心把我碰倒打碎了。我知道那是什么,吾知,但吾不言。我的妻子和七岁的儿子用另一种眼神看我,他们对我多少有些厌烦,时时处处像看一个囚犯一样看守着他们的丈夫和父亲。我也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还知道儿子至少是真心爱他爸的,虽然这小子因为我遭受了别人的孩子很多欺负和委屈,但我还是他的父亲,一个在他幻想中无比强大,在现实中像爱一只小狗一样爱着的爸爸。有些话是不能对儿子说的,但我可以保证,是我亲自创造了他,我还记得,在那些狂躁的夜里,他的妈妈是怎样哭喊着骂他爸爸是个疯子的,他奶奶是怎样雕像一样站在窗根下守夜的,又是怎样在第二天摔锅砸碗指桑骂槐地诅咒所有令她感到愤怒的人,那些人里,包括他的儿子和媳妇,包括她自己和一些在我的印象中影影绰绰的人。现在,他的父亲是个废人,镇静药吃得眼神都直了,却有一个地方难得再像模像样地直一次了,除了坏情绪偶尔高涨,哪里也高涨不起来了,但他的奶奶还是很要面子,从来不对媳妇低声下气:“你不会洗个胡萝卜?!”
她老人家的叫喊让孙子心惊肉跳,但孩子怎么知道胡萝卜的用场和它神秘的吃法。儿子是爱他爸爸和所有亲人的,至少这一点,跟他爸小时侯像。
母亲也是爱我的。但她的爱跟我的师母是另外一码事,她从不告诉我她的爱,在我受尽愚弄和嘲笑的这半生里,我除了怕她,更恨她。多年来,我的头脑一直是很清醒的,她给我吃药,我就吃,吃了头脑也是清醒的,即使睡了,不是还有梦吗?她奈何我不得。在我头脑异常清醒的时候,外面总是下着雪,我的心中充满了悲痛和委屈,我的目光走进雪雾里,看见一个美丽的背影忧伤地消失在一扇熟悉的门里——那不是师母,而是另一个与我分别了仿佛一万年的亲人,可我只记住了她的背影,有关这个背影的故事,只有师母一个人相信。我渴望着它,却无力追逐,双臂被人紧紧地拉着,腿和脚不由自主地跟着人家走,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温暖的背影远去,我看不见她亲切的面容,哀伤的面容,在雪的漫天的大背景中,她不过是个美丽的黑色剪影。而那个温馨的凹形小二楼,在雪雾中根本看不见。啊,就是我无助的亲娘!我的亲生母亲,你一直温暖我到现在,我每天喊您一万遍妈妈,偶尔回答我的,是那个从小把我像狗一样打的女人。她把叫她妈妈的别人的儿子,像畜生一样对待。我的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