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为了一件尚未可知的事
关于我的母亲,在我记忆开始之前,她是一个高挑的女人,而我是她养的一条狗,我穿着新衣服有时候磨磨蹭蹭有时候一蹿一蹿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我走得快了,她赶上来朝我后脑勺上扇一巴掌,走得慢了,她猛地拉我一把,常常把我拽个狗吃屎。我确信我始终是笑嘻嘻的,觉得很好玩,如她所说,因为我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傻子。而我的豁达更加招来她的怨恨,恨不得像扔一条狗一样把我扔了,反正超不过三天时间我就会记不得回家的路,也不认得自己的爹娘。但我母亲始终没有这样做,我走失后她还红着眼睛到处兜圈子寻找,这真是件令人费解的事,至今还是一个谜。可以确定的是,在记忆开始之前,我对母亲的印象,就像一条狗对主人的印象,眼中的形象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她会发出食物的信号。而就算是一条脑子有毛病的狗,它还是知道条件反射地去吃屎的。没有哪条狗会因为白痴而拒绝吃屎。我母亲是否像对待一条狗那样对待我,我当然不会记得,就像不会有哪条狗会因为主人常揍它而不再对他摇尾巴。
但是当记忆在那一摊恶心的绿水水里开始之后,我开始对皮肉之苦刻骨铭心。有过一次跑上平房顶逃难的经验,只要我妈的丹凤眼一倒吊,我就飞快地蹿上了平房,惶惶如丧家之犬。好在她从来不敢追上来,她只要敢摆出一个往上攻的架式,我马上敢弃城跳下去,她好像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只要我一上房,她就恨恨地看一眼,揠旗而退。后来我看出她这是怕我死,她为什么怕我死呢?这又是一个迷。我曾经想出过一个答案,那就是她不肯把我丢掉,也不肯让我摔死,是因为她要留着我,好慢慢亲手把我打死。在当时看来,的确是这么回事。自从我学会上房后,地下就没有了立足之地,只要我一下来,我妈就斜刺里冲过来,对我拳脚相加。我的亲爱的小娟姐姐,专门给我编了一个小竹篮子,上面系根细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扔给我系在平房顶上的花砖围栏上。小娟还把她脚脖子上的两个小铃铛解下来,系到绳子上,开饭的时候,如果我在上面睡着了,好心的姐姐就在下面晃晃绳子,叮当叮当地吵醒我。我趴在城头看着小娟把饭装进篮子里,就开始往上拉绳子,每次拉到一半的时候,我一扭头,看到我可怜的奶奶正隔着玻璃趴在窗台上,半张着没牙的嘴望着我,她老人家歪着脑袋,眼珠子一动不动,像她往日手搭凉棚看飞机的样子。我冲她嘿嘿一笑,加快速度提上来,冲着她呼呼地吃完。她老人家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直到我用篮子把空碗放下去,她才像一只老猩猩一样慢慢地转身消失在黑暗的窗户里。
后来亲爱的姐姐小娟跑去我给生产队喂牲口的二爷那里,求他给我往平房上搬了一个用破的牲口槽。她亲手为我在牲口槽里铺了厚厚的麦秸,把我的被褥都铺进去,又用油毡搭了个顶,好像一条乌棚船。我太喜欢这种生活了,它是我一直艳羡的娃娃们过家家的道具,如今不用挨他们的打骂,我就能一个人玩了,真是日他妈的高兴!但是小娟不这么认为,她哭着说这像一口小棺材,不让我躺进去。我心急地把她赶下平房去,她有惧高症,浑身发抖,闭着眼睛往下爬。我那时候不懂什么叫惧高症,更不知道这种病人爬高会危及心脏,有生命危险,还以为小娟是女孩子,肯定胆小。如果我懂,我一定认为我之所以不会被我妈追下房顶去,是因为她也有惧高症,不敢上来。但是我当时只顾着自己玩了,连小娟在奶奶房里的哭声和奶奶的念佛声都没有听见。
如果您看到这样一幅情景:一个像年轻的母马一样光洁妖艳的女人刚转进一条巷子,巷子尽头某个大院子的某间黑屋子里的一个同样漂亮的男孩立即像狗一样抽抽鼻子,然后嘴里叼着半拉饼干嗖嗖地蹿出来,一纵身跃上平房顶,钻进一口破烂的小棺材,开始大松一口气。您千万别以为这是老虎进山了,猴子逃命了,也别以为这是日本鬼子进村了,花姑娘吓得上树了。都不是。真实的情况是:我妈回家了,我又上房了。
时值正午。我站在这坐大城市的十字路口,面前是斑马线。我师母挽着我,用我的胳膊压着她一边柔软的胸脯,就是说她尽可能的贴着我等待过马路。我心潮澎湃,为了一件尚未可知的事,我想像自己千里迢迢来看望自己久别的亲生父母,而师母此刻吊在我的膀子上,好比我沉甸甸的行李。但是师母显然很不自知,她正吹气若兰,想像自己是跟着英俊少年私奔的贵妇,不时地歪着脑袋美滋滋地望一眼她冰冷木纳的王子。眼前应该有斑马线,但是现在看不到,──不久前这里的下水道发生了反涌,淤泥污水淹没了半条街,一度使马路成为沼泽。幸好是冬天,没来得及生长出昆虫的幼虫来,就被车轮碾碎压平了,看上去很温柔,比马路的本色多少要亲切一些。等下一个绿灯,是师母的主意,她认为不然的话我们走到中间就有可能被车流碾为齑粉,那些车在冬天里看上去形同困兽,叫人生畏。我认为她不过是想在这个各色人等高度密集的地方多站一会儿,好叫大家都看到她是个有爱情的人。她的算盘很如意,红灯拦住的汽车和自行车以倍数增加,仿佛那是一个牛栏,越来越多喷着粗气的牛等待开栏放牧。势能的积蓄越来越大,我感到了高压的迫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师母却坚强地顶住了我,占据着最好的视觉效果。我注意到,只有一两头无聊的牛盯着我们看,其它的都盯着红绿灯看。那些汽车开始嗥叫,发出洪水深处的咆哮,红灯的大堤就要抗不住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它轰然倒塌,猛兽嗡嗡地冲出了牛栏。腾起的铅尘淹没了我们,师母自做自受地拼命咳嗽。我出神地看着眼前的动物狂奔,灵魂被深深震憾。就像好莱坞电影《狮子王》里森林之王在上万头狂奔的野牛蹄子下化为齑粉时一样眯起了眼睛。人多力量大,真是一句千古真理。我为之深深折服,就像师母为我的强大深深折服。
本来我不认为正午去省长家里是个好主意,故意在师母的床上拖延着时间。此一举使她大感满意,以飞机的姿势展开双臂,咬牙切齿地扯着她崭新的床单,眼睛里云走云飞,嘴里还不闲着,断断续续地向我表达她彻底的支持:儿子,我的好儿子,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你气质高贵……你你你一定是高干子弟,我见过一次省长,他他他的额头跟你一模一样……完了老妈陪你去找他们,我就不信,这天天天底下还有不愿意认自己的亲生儿儿子的。我突然伤怀不已,难以自持,赶紧扭头去看梳妆台上我的哲学教授和师母的结婚照。年轻的教授比现在瘦一些,英气逼人,他满脸喜色看着我和他的夫人干好事。他目光炯炯,以身旁娇羞的佳人为荣,他的佳人却趁他不注意对一个傻子暗送秋波,这个傻子驴粪蛋外面光,除了眉目如画,整天琢磨那个爱字,其实并不喜欢哲学。教授不知能不能辩证地看待,他的高徒,是他的她的他?他们都喜欢他,他喜欢他的原因是觉得他是个哲学天才,经常发出惊人之语,令平常人绝倒;她喜欢他却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她只是疯狂地爱他。而他却谁也不关心,他们望着他的时候,他总在想着别的事情和别的人。可越是这样他们越喜欢他爱他,这真是件耐人寻味的事情。有一次他对教授说,哲学家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他们对这个世界理解的多,而是因为他们脑子里弄不明白的东西比别人多,换言之,不是答案多,而是问题多。教授惊呆了,望着他不能出声。假如他告诉教授,他说的只是自己的故事,可怜的教授就不会这样如遭雷击。可他选择了把故事讲给师母,事实证明了他的明智,她不但对此深信不疑,还冲动地带他来找亲生父母。
站在省府大院前,我的师母灰头土脸。这小娘子乘兴拉着他的小情人正午来访,为了报答他卖力的表现,却路遇动物狂奔,十分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