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八荒六合>书库>都市青春>爱上师母爱上雪> 1、关于爱人之间的往事

1、关于爱人之间的往事

    
    我这里讲的一段经历,别人可能会写成一部书,而我倾尽全力去度过,耗掉了自己的特质,就只能极其简单地记下我的回忆。这些往事有时显得支离破碎,但我绝不想虚构点什么来补缀或通连:气力花在涂饰上,反而会妨害我讲述时所期望得到的最后的乐趣。
    ──〔法〕纪德《窄门》
    
    我要讲述的,是关于爱人之间的往事——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虽然我们最终没有生活在一起,但曾经对彼此的渴求和寻找,已经足够使我们的余生幸福而安宁。如果我的讲述有不合逻辑的地方,那是因为我的痴狂,我向你保证我是个对过去发生的一切负责任的人。或许,在自诩正常的人们看来,一个无休无止地谈论爱的人肯定是个傻子;包括我的家人,我知道他们从来没把我的话当真过。但我可以发誓,我的故事和我的生命一样真实。
    一切都与这个家不可分割,无论故事从哪里讲起,都是从这里开始。
    开始,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伴随着我从孩子到成年的这个喜好。睡了一夜起来,看到外面落了厚厚的一层雪,都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到院子里扫雪。我站在屋门口,看他们在一片温柔的亮白中扫出两条黑色的小路来,一条通向大门口,一条通向厕所。然后我把双手袖起来,脖子往衣领里缩进一截,走上通往门口的那条小黑路。走出大门的时候,我回过头来,看见他们正把扫起来的雪往树根上堆,就响亮地喊了一声:巷子里也要扫条路啊。没人搭理我,我就踏在咯吱咯吱的雪上一直走出巷子,走过街道,走到郊外去。我心里既兴奋又平静,看到旷野上什么都消失了,只有一望无垠的亮白,刺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回头看看,城市长成了一座群峰兀立的雪山,有种嗡嗡的声音很遥远地从雪山的中心传来,这样令人不安,迟早要崩塌吧。我一直向旷野深处走去,直到走成一个小黑点。雪太亮,很快我就消失了。
    我总是早晨出去,黄昏时才回来。
    我的名字叫:A。
    
    我爱我的母亲,虽然我很可能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但我更怕她,打起我来,她真的跟后娘一样狠毒。我的记忆刚开始的时候,母亲就是一个悍妇,她长得很美,但不知道珍惜。多年后我想到,一定是那个麦季的烈日烤沸了我的记忆细胞,使它们结束了四年来的假死状态,剧烈地运动起来。我摇摇摆摆地跟在割麦子的母亲和婶婶后面,看见她们肥圆的臀撅得高过了我的头顶,她们穿着宽松肥大的白背心,从后面能看见她们脏黑的红腰带、爬满汗珠的肚皮和晃动的双乳,从紫黑的rǔ头上不断有汗珠滴下来,把背心的前襟湿透了。我右手握着一把凉凉的虫子,吮着左手的大拇指,对记忆的开始感到很得意,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我婶婶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对我妈说,我看你这个娃真的有毛病。我母亲回答:有毛病也是自己的娃,总不能扔到沟里喂了狼吧。我婶婶说,人家都说你不会生养,怎么能有两个娃?我妈说,你看见这娃的眉眼不像我?我婶婶说,像得神哩,那就是我哥不会生养,嫂你说实话,这个娃到底是谁的?我妈站起来说,这个逼,你放什么狗屁哩。顺手把我婶婶背上划了一镰刀。我婶婶跳起来说,你这个逼想杀我哩。抬手把我妈胸脯上划了一镰刀。两个人握着镰刀面对面地骂架。我看见我妈的前胸和婶婶的后背飞快地洇红浸透了,忍不住浑身发抖,尿了一裤子。我婶婶尖叫道:你看这个娃,尿了一裤子!我妈一脚就踢到了我腿上,我的屁股摔在麦茬上,扎得尖叫起来。我婶婶说,你这个娃打扮得跟城里的一样,你看村里的娃谁穿裤子?我妈又扬起了镰刀:你说谁的娃是城里的?你敢再说一遍!我婶婶把我拉起来说,我哥不是在城里工作吗?他的娃还不算是城里的?我妈拉过我来推到一边说,别管这个死娃娃了,你看你血流得止不住了,快上点药去吧。我婶婶也说,你也一样,咱相跟上走吧,还有十几亩麦子没割哩,下了雨就坏了。她们把镰刀扔在我脚下,说说笑笑地回村里去了。我的屁股疼得像着了火,就抹了一把土,跑到树林子里歇凉去了。我趴到草里,张开手掌一看,满把的虫子已经被我捏成了绿水水。现在想起来,我觉得记忆就像那些绿水水,既恶心,又可怕。
    我记得后来我饿了,就一个人跑回家去找我奶奶。我奶奶一年到头的不下炕,吃喝在炕上,屙尿也在炕上,她的屋子里老有一股子又酸又潮的臭味。我和我姐都住在奶奶的臭屋子里,我姐自个儿睡一个被窝,我和奶奶睡一个被窝,每天叼着她老人家干瘪的rǔ头才能睡着。我会走路之前,姐姐给奶奶端饭倒屎,后来她只管倒屎尿,饭由我来端,──她怕我端不起尿盆,洒到衣服上还得她洗。我四岁时的那个上午,一个人默默地穿过田野往村子里走,记忆的开始让我脑子里泛起乱糟糟的一大堆事,惟独对我妈没有一点印象。我就这样满脑子是事地跑回家里,找我奶奶要挂在墙上手绢包里的饼干吃。我指着那个脏兮兮的手绢包大声叫喊:妈,我要吃那个。我奶奶拿笤帚把儿拍了我一下说,你看这个傻娃,吃就吃哩,胡吆喝什么,谁是你妈,记住喂你奶的才是你母子。我早蹿到炕上吃起了饼干,一边吃一边说,我吃的是你的奶,不是我母子的奶,她的奶被我婶用镰刀割掉了,流的全是红红的血,恶心的不得了。我奶奶又拍了我一笤帚:娃娃家的尽胡说八道,你爸也不知造了什么孽,生下你这个傻子来。我说你看着吧,小娟(我姐芳名)要是不回来,晌午就没人给你做饭了。
    一块饼干没有吃完,我妈回来了。我奶奶趴在窗台上,看见我妈真的一身血,就不停地大声叫她,叫得我妈烦了,骂道:还没死呢,嚎什么丧!我奶奶就不敢叫了,对我说,给你妈送几块饼干去,叫她别做饭了。我搂着饼干刚冲出去,迎面撞上我妈,被她一巴掌扇到地上,天旋地转。我妈不停地踢我,我找机会看了她一眼,看见她肥大的乳房在血糊了的背心下跳动如梦里的三足怪兽。这一对乳房太陌生了。我从两岁上叼着我奶奶的rǔ头睡觉,大学毕业后叼着我远房表姐的乳房睡觉,现在跟我七岁的儿子一人叼着他妈的一只乳房睡觉,这些乳房是那样的亲切和令我感动,惟独我妈的乳房只留给我一个血淋淋的印象。三十年来我一直怀疑是不是吃过这两只乳房里的奶水,面对我的时候,它们冷冰冰的像两块石头,假如我曾经以一个婴儿的脑袋凑近它们,那简直就是以卵击石,不被拍烂了才怪。我妈很有劲,打起我来都不换口气,我奶奶心疼得连哭带嚎,我恍惚间看见她老人家趴在窗台上给我妈磕头,嘴里喊着:打吧,打吧,打死算了,反正又不是你亲生的。我妈听了果然下手更狠了。有几个邻居在门口探头探脑,想进来劝阻,我妈叉起双臂,摆出一副母夜叉的架式骂道:都给我滚得远远的,打傻子有什么好看的!我心说完了,原来我真是个傻子,打死都没人管了。好在我亲爱的姐姐小娟突然大哭着冲了进来,死死地抱住了我妈的双腿,我才有机会爬起来蹿到平房顶上去。我伤心极了,看来在我开始记忆之前我妈就常这样对我下毒手了,只不过我一直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家伙,挨了打很快又忘了。那一刻,我感觉奶奶说的是对的,我不是我妈的亲生儿子。没错。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