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直到中年，光辉仍然认为老天有好生之得。
    本来以为愿望只是一个五彩迤俪的肥皂泡，可它却毫无预知的被实现了。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只有光辉眼里的赵彤仍然没有多大起色，整个人无时不刻地处于一种哀伤中。这种情形，多次煎熬着光辉就要冲到赵彤面前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理智告诉光辉，不能这样！甚至在多年后的经历中，理智仍然告诉他，不能这样。
    春天到来，学校都会组织春游。由于学生们太多，就分班组织。一班和二班组合在了一起，这个消息让光辉兴奋的一夜没睡，还拉着红军出去大撮了一顿，因为上次几乎害红军退学的事情，光辉一直心里内疚，早想补偿他一下了。
    “哎！明天咱们春游所有的同学都去吧？”光辉连眼睛都抑制不住的笑。
    “应该是吧！本来赵彤是不准备去的，可是因为是班干部，要帮助老师带各班的学生，后来就又去了。”红军正在和半扇烧鸡斗智斗勇，试图把除了骨头以外的每一丝鸡肉都送进口中。
    “哦，多好玩的春游啊！都去就好，热闹！！是不？”光辉听的一惊一乍的，最后听到赵彤去就放心了，可又有些欲盖弥彰。
    “本来我也不想去了。”红军口中的食物降低了他吐字的清晰度。
    “为什么？”光辉还是听明白了。
    “不为什么，主要不想和我妈要钱。”
    “咳！就这个啊！你不用管了，我让我妈给我多准备份饭菜、还有多冲一瓶麦乳精怎么样？对了，还有我爸的气枪，三枪牌的，压四把气那种，打的可远了。”光辉大度而又神秘的安慰红军。
    “真的？到时候可让我玩玩啊！”
    “没问题。咱俩谁跟谁啊！”
    年轻就是好啊！一夜没睡的光辉与红军仍然神采奕奕。如今的年龄，晚睡一会，第二天就像吸大烟的一样，哈欠连天。
    这次的春游是要去施河港的白龙潭与乌龙潭，那个时候认为这就是最诗情画意的人间仙境了。直到多年以后游历过名山大川才知道当时的少年时代是多么懵懂无知啊！但是，那种纯净、悠然的感觉却是真的不复存在了。
    去目的地需要乘两个小时的船。在船上，同学们快乐成一群撒欢儿的小羊，到处挤满姹紫嫣红、兴高采烈的脸孔。红军已经疯得不知归处了，光辉却用自己的眼睛如影随形的跟着赵彤。
    赵彤今天穿了件粉红色的毛衣，外套是件白色的羽绒坎肩。鲜艳的毛衣颜色把赵彤的脸衬得更加没有生气。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不开心呢？光辉决定今天要弄明白这件事情，起码要认识她。
    下了船，整理了下队伍，就开始爬山。小路蜿蜒曲折，树丛淌翠，满山遍野的映山红竞相开放。春风掠过，娇嫩含蕊的花朵频频点动，如同古书中描写清晨苏醒慵懒娇媚的仕女倚在自家的闲庭之上，向亲人们挥动着一弯玉臂。
    红军恶作剧地把一只点着的香烟，塞在了农人栓在路边的老山羊嘴里。山羊正在吃草，并不感觉有什么不妥，下巴依然因为咀嚼上下合动着。由于空气在山羊嘴里流动，香烟竟然没有熄灭，还似模似样的吞云吐雾起来。乍一看去，一只老山羊面无表情的抽着香烟、吃着青草，诡异非凡。同学们都在轰笑，红军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开心的手舞足蹈，在这山野乡村的特别背景中以假乱真的仿佛转世的‘大圣’。
    这样的插曲仍然没有使赵彤快乐起来，光辉实在不知道在他们这样无忧无虑的年纪中，会有什么可以使一个人不开心长达半年之久。是的，今年他们已经是初二年级了呀！
    山里的天气是变幻莫测的，不一会就来了一阵雨。跳在映山红中摘花惹草的女生们纷纷抱了一大捧往堤坝上跑，堤坝上的亭子里可以避雨。女生们跑的过程中，怀中的花瓣相互碰撞辗转落下，染红了山间的泥泞，碎裂成泥。光辉看见赵彤不禁皱了皱眉头，她手中竟是没有一枚花朵的！
    堤坝下方就是乌龙潭了，大家已经开始午饭。红军更是神神秘秘的双手捂住身上的军用书包，左顾右盼的快步走到光辉身边压低声音说：“看我用气枪打着了什么？”话音一落就小心翼翼的掀起书包的一个角儿。
    “鸭子？？”光辉看见书包里面躺着一只气急败坏、奄奄一息、绿羽相间的鸭子。
    “是，它飞的老高，让我给撂下来了，厉害吧！野鸭子。晚上回去找个地方吃掉它，哈哈！”红军迅速盖住了书包也捂住了自己得意忘形的笑，几缕鸭绒毛粘在了嘴角。
    “什么野鸭子啊！这明显是家鸭子。一会老乡会找来的，你、你、你，真是的，说你什么好啊！”光辉比书包里的鸭子还气急败坏。
    “别的打不着嘛！再说打都打了，急有什么用啊！我怎么不知道是家鸭子，要不会这样小心。”红军举丧的嘟囔。
    正在争论时，远远地发现老师带着一个农民样子的人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红军一看大吃一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踌躇间，老师与农人已经走到跟前，光辉见躲不过去，就主动走上前去。
    “老师，是我们不对。刚才没看清楚，把人家的家鸭子当野鸭子打了。鸭子已经快死了。要不看怎样赔人家吧？”光辉说的挺诚恳。
    红军依然捂住书包，不住的点头。
    “亏得是把鸭子看错了，如果是把山羊看错成野羊，是不是还给牵回家啊？！”老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气归气、恼归恼，老师还是与农人交涉了一下。最后，农人说是只会下蛋的鸭子，说什么也得要五块钱。五块钱，现在也就是一枝玫瑰花、一包炸薯条、一盘盗版影碟、一板7号电池的价钱。可是，当时却难住了光辉与红军，他们俩凑了所有只有三块六，因为是出来春游，荒山野岭的没什么消费项目，所以几乎学生们都没带钱。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中捏着一张绿色的两元纸币递了过来，一同递过来的还有一个声音：“这样应该够了吧！”
    赵彤。是她。
    简直就是毛主席派来的人，拯救了人民、拯救了我。红军后来就是这么形容的，以至于一九九四年看了周星驰主演的《唐伯虎点秋香》这部喜剧片的时候，其中有一幕以周星驰为首的四大江南才子，化装成乞丐向秋香乞讨时，看见秋香给了他两个馒头又与穷人载歌载舞的场面。一时间，白鸽飞舞，深情庄重，就像耶稣再世！当时，在黑漆的电影院中，红军突然的就想到了赵彤。“美貌与智慧并重、英雄与侠义的化身”。
    光辉终于这样近距离的与赵彤在一起了，尽管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尽管是在这样不光彩的情况下，尽管自己无数次的想过怎样去帮助她，却没成想居然是她解了他的围。可是，这就是个开始不是吗？光辉以下的出游几乎没有了印象，只记得自己发花痴一样的咧着嘴笑，同学们非常奇怪这个人怎么赔人家钱还这么高兴，笑的合不拢嘴。还是红军机灵的谢了赵彤，并且一再承诺回去就还钱，请你吃鸭子什么的。赵彤只淡淡的笑了笑，没说什么。
    接下来的情况肯定不只是还钱与吃鸭子这么简单。光辉、红军终于与赵彤成为了好朋友，结下了深厚纯洁的革命友谊。
    光辉除了在学校有红军这个死党以外，还有着几个狗皮袜子没反正的玩伴（方言：没有年龄界限亲如弟兄的朋友）。他们是胡联、吴正、黎民，这些人在今后的岁月中都成为了赵彤一生的朋友。
    虽然，大家已经成为了好朋友。可是，赵彤课余可以出来的时间非常少，并不经常可以与大家在一起。仿佛她总有着十万火急的事情等着她下课以后赶快去做。光辉曾经几次要求骑摩托车送她回去，都被赵彤礼貌的谢绝了。光辉总有种帮不上忙的郁闷。
    终于，有一天下了非常大的雨。整个一个上午都没见赵彤来上课，这是在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中午，光辉与红军凑到了一块，看着地上凝聚起来的溪流，不由得一起说：“下这么大的雨，赵彤怎么不来上课呀？”
    “你也这样想？”
    “当然了，我们是好朋友啊！”红军义气的回答光辉。
    “要不，咱们去她家看看？”光辉试探地问一脸仗义的红军。
    “我看可以，现在就去。下午音乐不上了！”红军立竿见影的招呼着，他更开心的是有个堂而皇之的借口不去辨认那些讨厌的小蝌蚪。
    “走。”
    “哎！等会儿，咱们只知道她家院儿在哪里，又不知道那个楼？”红军又停住脚步。
    “一个楼、一个楼的找。”光辉仍然健步如飞。
    踩着雨水，不多会儿就来到了赵彤居住的家属院，听说她是与姥姥住在一起的。就这样打听，这样的住户一定不多，应该可以有线索。心里这样盘算着，光辉感到自己快与福尔摩斯差不多了。
    赵彤居住的家属院与市金属材料公司是一个院子。一共有三栋楼，第一栋楼三层，一层的金属材料公司的办公地点，二、三层才是住家户。赵彤不在这里。第二栋楼也是个三层楼，能敲开的门，光辉与红军都分头去找了，还是没有。雨泼的更大了，光辉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胸有成竹。
    第三栋楼刚刚从阳台这一侧转到门洞这一侧，光辉一眼就看见了在雨中奔跑的赵彤。与赵彤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年长一些的女孩，她也同样在雨中奔跑着。光辉与红军赶忙跑过去，才发现赵彤与那个女孩正在抢救院子里蜂窝煤，雨地里已经泡粉了许多正在晾晒的蜂窝煤，粘稠的黑色泥汤被大雨冲刷的逐渐稀薄、仓皇逃窜。
    赵彤她们俩人浑身已经湿透了，脸上、身上、手上全是黑色的，焦躁的眼神在雨滴的侵蚀下炽炽冒火。那个时候的人们没有现在这样幸福，有天然气、液化气、电脑电磁炉，“嘭”的一声就来火了。那时，每天赖以生存的就是个小蜂窝炉子与炉子的配套蜂窝煤，而且这得之不易的蜂窝煤也得从煤场买些碎煤回家，用自家的蜂窝煤模子把碎煤和着水、少许黄土自己打成一个一个的成品煤，然后找天气好的时候晾在外面，等完全干透了，才可以积攒下来日常使用的。
    《手机》里面费墨曾经说过‘还是农业社会好啊！’那纯粹是矫情，不用农业社会，敢让他倒退个二十年，光是生火做饭这一项就让他没空在那儿活泛他的只争朝夕了。那个时期的婚外恋现象比较少，可能就是与社会环境不发达有密切关联。都说温饱思淫欲，你想啊！整天连吃个饭都得如此这般的忙活，哪有那个闲心啊！家里那一拨就够养活的了。
    光辉和红军二话不说也投入到了抢救行列，虽然四个人尽了最大的努力，赵彤的损失还是惨重的。
    坐在赵彤简陋的家里，其实房子在那个年代已经算是不错了，两居室。就是里面没什么内容，除了板凳、桌子、就是床了，床还是用两长凳一张门板拼凑成的。这比光辉与红军想象的都差太远了，毕竟是省城来的呀！
    赵彤给大家拿来了毛巾，倒了热水，这才坐下来说话。
    “谢谢你们啊！要不是你们，我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赵彤冲在厨房刚刚洗过手、脸的光辉与红军说。
    “没事，还以为你生病了呢！你家可真不好找。”红军快人快语的接话。
    “你们家大人呢？哦，就是姥姥？怎么你自己呀？”光辉发现家里没有其他人，就他们四个。
    “姥姥在医院。”赵彤回答。
    “什么？你姥姥有病了？？需要我们去帮你些什么吗？”光辉、红军极其热心的说。
    “她姥姥没病，你们起什么劲儿啊！”在一旁擦头发的那个女孩脆生生的。
    擦干净了脸，光辉他们才看出来这是个皮肤白皙、脸蛋红润的开朗女孩，应该比他们大一些，一条结实乌亮的大辫子垂在隆起的胸前，显得格外俏丽。光辉他们与她不熟悉，自然不敢多看。
    “哦，看我，都糊涂了。”赵彤埋怨了自己一句，马上又指着镜子前擦头发的女孩为光辉、红军介绍：“这个是青云姐姐，她在市金属材料公司上班，在前面那个楼住，今天多亏有她，不然……”
    “好了，你就算了吧！别天天文皱皱的跟饺子醋似的。倒牙啊！”青云打断赵彤的一番话使四个人哄堂大笑，气氛马上融洽起来。
    笑罢，光辉又问：“那么，你姥姥是大夫吗？”
    “我……我……”赵彤好像正在考虑是不是告诉他们自己的事情。
    “看你那急人的样子，他们是你的同学又不是坏人。”青云嗔怪了赵彤一句，接着又对光辉他们说：“是她妈妈有病了，姥姥在照顾她。”
    “哦，是这样啊！难怪你天天这么忙。”红军豁然。
    “怎么不和我们说呢？大家可以帮帮忙啊！”光辉有些不解。
    “不用了，这个忙不好麻烦你们的。”赵彤的忧伤又爬上眉头。
    “有什么不好麻烦的，人多力量大嘛！对了，等天晴了，我们来帮你打煤块吧！”红军挥舞着手臂像个大领导。
    “是啊！有什么不能帮的忙呢？红军说的不错，天气好了，我叫上胡联、吴正、黎民他们一起来。”光辉和红军一句一句的说着，没有发现赵彤的眼角已经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