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传说中,霸王别姬
天鹅艺术节舞台。
仍是那眩目的舞台,灯光仍是那夺目的耀眼,只是少了一个人。
沈蓉如雕塑般,屹立在即将开幕的场中央。场外,喧哗的嘶叫、沸腾的欢呼,再也击不起沈蓉一丝一毫的激动与热情。望着忙碌的工作人员,心却在深渊里越陷越深、越深越落寞!这是她曾经热衷的舞场,为何如今却击不起她一丝涟漪?!这是她花了多少心血、期盼以久的时刻,为何现在她的心却沉如死海?!沈蓉突然冷笑了,就算晚会成功了又怎么样,台下能有那为她大呼小叫的笑脸吗?就算拥有再多的鲜花与掌声又如何,她最开心的那束花能送入怀中吗?!此时此刻,沈蓉才知道,沈燕不仅在主宰着她的生活;也占据着她生命的舞台#糊抬起苍白的脸庞,眼里尽是冷漠。她突然意识到,在沈燕逝去的那一刻,她的舞台生命也就从此划上了句号#糊不能、不能在起舞的时候,没有沈燕的笑。沈蓉站在她千百次媚绕娇柔的舞台,晶莹的泪无声地落下,她终于不得不承认:沈燕,死了。
轻轻地褪去舞衣,脱了红舞鞋,回首身后高悬的“第一届天鹅艺术节”,红颜一笑。如阵清风,悄悄退出了缤纷的舞台,也从此结束了沈蓉光彩正耀的舞蹈生涯。
那晚现场直播,第一届天鹅艺术节宏大的舞台上,人们只看到省师大学院的《江南春韵》和《野人舞》,而那传说中催人泪下的《霸王别姬》和感人心扉的《不离不弃》,成为师大学院艺术舞台上,永远的遗憾!多年后,师生们仍为这两曲载心绝笔的舞支,深念不已!
第二天清晨,雾还没散的时候。一身白衣裹着张苍白无色的素脸,出现在大巴车站。
返乡的车上还是空空,沈蓉毫无表情地坐在了车窗边一个位置。她的眼睛,深深却没有了光芒。车上的人多了,她仍那样侧脸侧眼地望窗外;车开了,她仍不动不乱,像具没有了魂的尸。沈蓉在这返乡的车上,麻木着、空灵着,她是要回家参加沈燕的葬礼。
当沈蓉第二次踏上归乡的尘土,走在那充满了油菜花泥土之香的田野,沈蓉也再也觉察不出回乡的兴奋与自然。在她灰暗的眼睛里,天空、大地、湖水一切都是死气沉沉,如雕刻的版画,唯美却没有生气。
前后之间的感受,让沈蓉在这瞬间里承受着成长的辛酸……
沈蓉下了车,径直搭着一辆单色摩托,向着沈燕家的方向飞驰。经家门的时候,沈蓉轻轻地斜视了那沉沉的门,不出所料地,仍是冷冷地挂着那把生了锈的大锁。
还在楼道里的时候,沈蓉就听到楼上传来“噼哩叭啦”的敲击声。沈蓉推开那扇亮白的防盗门,屋子里香炉、紫烟,满地的细屑纸碎早已掩埋了这个最初美满的小康之家。大厅里,两张大幅遗像,一大一少两代人,香案上两个由白幔围成的瓷缸,赫然入目。案下,颓然的沈太太垂散着三千零乱乌丝斑斑白发陡现,伴着神精错乱的碎语,好不凄凉~!
沈蓉看着自己一手造成的惨景,她知道自己再多的愧疚、难过也挽不回昨天。沈蓉慢慢走向沈太太,戚戚喊了一声:“干娘!”妇人缓缓回头,一见来人却如不曾相识,一把推开沈蓉,抱着香案上那两个骨灰盒拼命地嚷着:“不许过来!不要抢走我的孩子!不许过来!”眼睛里尽生恐惧与害怕。
干娘!是我,蓉儿啊!沈蓉大声喊着,想拉回沈太太哪怕一点点清醒。她想,沈太太是和上次回家一样装疯的吧?!
可是,沈蓉错了。
无论沈蓉怎么喊怎么说,沈太太总是拼命抱着那两个逝去的骨灰盒子,像抱着自己的心肝,冲沈蓉大喊着:“别抢我的女儿!别过来!”过了一会,又哭泣着冲沈蓉求恕:“您就放了她爹吧!您放了他吧!”
沈太太是真的疯了。她不再认识沈蓉了!在她眼里,沈蓉就如同蛇蝎!
沈蓉无法接近沈太太,更无法靠近沈卫国和沈燕。她楚楚泪滴直下,只有她自己明白:干娘是疯了,可干娘对她的拒绝、害怕正是上帝对她的报应啊!如果不是她的糊涂,这个好端端的家庭怎么会阴阳两隔?!对于沈燕一家,她沈蓉如果不是蛇蝎,是什么?!沈蓉双膝直直向着缩成一团的沈太太跪下,声声泪泣:“对不起,干娘!对不起……!”然而,一个三口之家的破碎是一句“对不起”所能抵偿的吗?!沈蓉深知不是。一个美满的家庭,沈蓉比任何人都懂得珍惜#糊是多么渴望家的温暖与亲情的爱!沈燕有,可是现在?沈蓉真是希望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糖厂居委会。
沈蓉站在居委会门口的时候,里面传来阵阵激烈的讨论声。沈蓉好奇地凑在门口,细细地听。原来,队里的妇女们都集中到这里来开会了,讨论沈太太的处理问题。沈太太疯了,她不许任何人靠近;也再也不能给队里的病人们,看病医疗了。进老人院?可才近四十的沈太太,根本不符合进老人院的条件。会议室里,一阵阵委婉可惜地长嘘低叹引得沈蓉受伤的心一阵阵抽搐。她回头望沈燕家的方向,那里还有风华正茂的沈太太,有着一手好医术,一张风韵尤存的脸,一颗宽容善良的心……可是,她疯了,在才四十的女人花。
吱呀~!门儿开了。妇女们齐转过头,神情戚戚的沈蓉一步步走了进来。沈蓉问主任:“为什么不把沈太太送敬老院?真的是因为年纪不够吗,但是她现在需要人照顾。”
朴实的妇女主任为难地说:“也不尽是年纪问题。沈太太现在的情况,就算进了老人院也得有专人照看才行。可是,住敬老院和请佣人都得出钱嘛!队里可以出住院费,可请人这费……”
沈蓉从衣袋里抽出一叠现钞,放在主任手掌心里,堵了她余下的话。然后,所有妇女们听到沈蓉很清楚地说:“这是10万现金,应该够请人照顾沈太太的吧?!”
“够、够、够她这一辈子的了。”主任从来没见过这么的大叠钞票,连连允许着:“你放心,咱乡亲定把沈太太照顾得好好的!二小姐,你也别怪咱刚说的。我们这村里乡下真是……”近四十三的妇女主任结实的脸,顿时红朴朴地如出阁的小姑娘。
沈蓉在这里土生土长,她当然知道这些可爱的乡亲们并不是图钱,她们是的确穷。只是这钱,就是赵子明那20万支票取出的,是沈燕存在他那里的私房钱。现在,沈蓉自然不能以沈燕的名义给沈太太。沈太太疯了,有这些钱只能害她。沈蓉只有借以自己的名义,替沈燕给娘报个孝敬,这也算是给沈燕了却一桩心事吧?!
“沈家二小姐,我们都知道你其实姓白不姓沈的,难得你如此孝顺!我替乡亲们、替沈燕娘,谢谢你了!”主任说着便要下跪。沈蓉一把托住主任说:“您可别这样。这是我应该的!”
“二小姐,你这可为糖厂里办了件大事啊!”
“是啊!每次上面来搜查,沈燕她娘就疯得厉害!我们都提心掉胆。这下把房子给公家去,让沈太太另住老人院,上面来搜就去搜那空房子吧!”
“就是、就是!请人来照顾她?可我们都有孩子上学,农村人也没几个钱去请,这下可解决了!”
妇女们七嘴八舌的说着,拉着沈蓉的手腕,“扑通!”整体跪了下去!沈蓉不知所措地拉了这个又拉不了那个,看着跪在面前善良的村妇们,沈蓉感动、愧疚。她能理解她们不善言语,用行动表达感情的方式,可是她哪里配?#糊只是在替沈燕在做沈燕未完成的事……
沈蓉含着泪水,从居委会出来。行走在大路上,这条路是童年时,她与沈燕,还有很多村里的孩子们一起上学、放学走向学校的路。多年过去了,路边野花仍旧香,却如今人两分!沈蓉茫然地走在路上,她不知自己应该去哪里?刚才的那一幕激荡心间,久久萦绕。
不一会儿,天竟然飘起了蒙蒙细雨。冷冷的雨丝,打在沈蓉白皙的肌肤却如刀刮在心上。是不是上帝也在为沈燕哭泣?!沈蓉靠着路边的树,仰望着天空越来越大的雨幕,任雨水夹着自己的泪冲刷着地玲珑的脸……
“唉呀!!”一声童音牵回了沈蓉飘远的思绪,沈蓉转头一看,一个背着小书包的孩子摔在路上了。沈蓉忙走过去,扶了起来。可是孩子衣裤上,全沾上了稀泥,连孩子胖胖的一边脸上也全是!沈蓉拿着纸巾擦去孩子脸上的泥,却抹不去他身上的。稀泥浸入里衣,会着凉的。沈蓉脱下自己的外套,想给孩子穿上。只听孩子稚气地说:“姐姐,我没事的。我跑回家,妈妈会给我换衣服的。你也湿了,衣服还是姐姐穿好。”
沈蓉看着这孩子,似乎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和姐姐沈燕。她爱怜地抚着他的脸问:“你常常这样在雨中摔倒吗?”孩子天真地回答:“是啊!不仅我,其他小朋友都这样子的。村里只有这一条路可以上学嘛!”沈蓉沾着不知泪水还是雨水的睫毛,欣慰地笑了。“姐姐,你全身都湿透了,也快回家吧!我要回去了,不然妈妈会担心的。”孩子在雨里向沈蓉笑着,边说边跑开了。
看着远去的孩子,再看看自己,不知何时早已被雨水浸透了全身。然而她却不觉得一丝丝冷!我的心与沈燕一起去了吧?!沈蓉对自己说。
这条路,是村里唯一通向学堂的路。这条路,载送了多少代莘莘学子!但是,只要一下雨这条泥路便稀泥堆积,烂泥、水滩让村里家长孩子们叫苦不送。沈蓉突然心里升起一个想法#糊顾不得全身的湿露,直跑向村长家去。
村长家,村长正倚在门口,看着这变成淤泥的大路深锁着一对浓眉头。
沈蓉气喘呼呼地跑进院子,把一黑皮夹放在村长手掌心,然后在雨里大声说:“村长,这路应该修修了!让孩子们走水泥路上学吧!”
“孩子,我也想啊!可上面总不拔款下来,我们村里都出不起这钱啊~!”村长犯愁的说。
沈蓉不说话指指村长手心里的黑皮夹,冲村长笑笑,跑开了。
村长犹豫地打开黑皮夹,顿时触电般呆了!皮夹子里,是10万现钞!
沈蓉匆匆回到沈燕家,沈太太已被乡亲们接去敬老院了。屋子里空空的,零乱不堪。香案上的骨灰盒不见了,相片也没有了,沈蓉像被什么掏空了似的觉得一阵虚脱。她承认,她是没有勇气没有脸面,再去敬老院面对疯了的沈太太了,那有种深深的犯罪感#糊换了衣服,倒在灰灰的沙发上,疲倦不堪。一切都结束了吗?我还留下来干什么?沈蓉倦缩着,昏昏沉沉地想着,迷迷乎乎地睡去了。
清晨,沈蓉应该返城里了。
沈蓉从沙发上起身,随意抓了把头发,背上行李,踏上返城的路。路上,很安静。村里,很安静。仿佛一夜之间,沈蓉不再是以前那个单纯的沈蓉了。她那窄小的肩上,又载起了一层沉沉的担子——那就是:对沈燕一家,一辈子的负疚!
船来了,过了湖,换上小船过河,河那边坐上汽车,一天后就返学校了。
沈蓉踏着船板,小心翼翼地上了船。然而,身后却传来一阵悉悉碎碎声。沈蓉回转身,却出乎意料地看到,河堤下满是明晃晃的手电筒#烘着那一束束灯光的接近,沈蓉看到那一张张熟悉而憨厚的脸,在一点点向河边靠近。那是,生她养她伴她成长的父老乡亲们!!
转眼间,河堤上站满了人,村长打着最大的手电瓶走在前面。在沈蓉上船的码头,人群停住了,那闪闪的手电筒,照亮了整个河床。沈蓉看到,那一双双亲切的眼睛都向她投着关爱的光芒。村长说话了,他浑厚的声音说:“蓉儿,帮助我们解决了二十几年来修路的难题。我们乡亲都感谢你,来为你送别了!我们所有乡亲都谢谢你!”村长说完,带头一双结实的膝盖跪了下去,接着是后面一个个男女老少……
沈蓉的泪水,感动与惭愧一起流下。却挡不住那双双下跪的膝盖#糊无言地看着,河堤上下跪着的乡亲。里面有白发的老人、有包裹的孩子、有结实的青年、还有与她父母一般的叔叔阿姨们!只是唯独没有她的亲人……
沈蓉哪能承受,她大喊:你们起来啊!起来啊~!可是,没有一个人站起。这群善良朴实的人们,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去表达感激,用这最原始的方式诠释了乡土上最深最纯的感情。
沈蓉只有站在船上,看着布满了手电筒的大堤,看着黑压压的人群,一点点凭船儿载着自己离了河岸。举起手,向河岸上的乡亲挥舞着手臂,哽咽的喉却说不出一句话。沈蓉始终朝家乡的方向站着、挥着,虽然河面早掩埋了河堤线,虽然她早已看不清那张张脸谱,可是她仍然高举着双手冲河那边挥动着。因为,她知道河堤上那跪着的乡亲,此刻一定仍跪在湿泥上看着她、看着她挥动的手腕……
再见了,乡亲们!沈蓉含着泪水,在心里一遍遍说着。
不知,她这次分别,是否就代表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