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重新回到家
白蓉自四岁开始,以沈蓉的名字,在沈家度过了一个孩子最天真无瑕的小学和初中时光。
小学四年加初中三年,平常孩子要用九年学完的功课,沈蓉七年就学完了。进初中后,白蓉与沈燕同桌,两人朝夕共处。白蓉不仅自己仍保持年级第一的好成绩,还把调皮的沈燕带入了前十名之列。这两姐妹花,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做家庭作业,一张小床上抱着睡觉,连洗澡这两个未发育的孩子也一起打水战,从来都形影不离。
七年过去,在这个温暖的家庭中,白蓉的恶梦症离她越来越远了。最令人奇怪的是,腿上的皮肉也渐渐长好了,她现在可以穿裙子、踢健子了!连沈太太都觉得奇怪,她和沈卫国为了这孩子的腿没少跑,但中西药用了都不见效。随着白蓉一天天长大,那皮肉居然奇迹般自然长合了,长出一双白白的小腿了。现在,表面上看上去是和正常孩子没两样了。
表面上是一回事,实际又是另回事。只有沈家、外婆和白蓉自己知道这个秘密:白蓉那双看上去正常的腿,每隔一段时间病痛就会复发!复发的时候,腿里面像千万只虫子咬,一种巨痛,从脚裸处向上直涌。接着,一根根变红的血丝顿时布满整个腿部,一条条青筋像蚯蚓般从脚裸处开始凸起,向上延伸。腿上的血管感觉就像爆破了!痛,会直涌到心窝尖里。每次,疼得白蓉在地上直打滚,脸色铁青铁青!病发时间一般在一小时左右,痛过后,腿又恢复了白皙,一切就像没发生。
除此之外,11岁的白蓉在沈太太的培育下,已全然没有了乡下孩子的模样。头发长黑长密了,皮肤渐渐变白了,尤其是一双月亮般的双眼皮大眼睛里一尘不染的气息,让人心生怜爱。虽然没有沈燕的脸蛋漂亮,但举手投足之间,一股浑然天成的优雅气质。在人们眼里,她已是一个正成长中的“公主”了。
初中毕业的暑假,白蓉和沈燕正在屋里商量着计划报考的高中学校。外婆急冲冲地推门进来了,身后还跟着白蓉妈妈!
这一次,妈妈是要来接白蓉回家的。沈卫国回来了,沈太太、白蓉妈、外婆、沈燕、白蓉围坐一团,大家表情严肃地讨论着。
妈妈说,白蓉有妹妹了刚满一岁。妈妈还说,她很想白蓉想白蓉回家。妹妹的出生,令爸爸对妈妈绝望了,他已不管家里事了。妈妈拉着沈太太的手,感激她养了白蓉七年,说自己对不起女儿要弥补母爱。妈妈边说边哭,白蓉看着既陌生又熟悉的亲妈,不知所措。
外婆拉着白蓉说:“蓉儿,你妈妈是个苦命的女人。如今你就回家陪陪妈妈吧!难道,你不想看看妹妹吗?”
“外婆……”白蓉这七年来,连妈一面也没见过。七年的分离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很远的距离。今天再看看妈妈,老了许多,手上也生满了老茧。妈妈深深的皱纹,深黄的皮肤,才让白蓉突然忆起:自己是农民的女儿!这七年来,她都差点忘了。她想起了儿时的乡村,还有莲花姐姐……。但是面对早已陌生了的妈妈,她竟不敢喊人了。
沈太太给白蓉妈递过纸巾,看看刚出落成姑娘的白蓉,重重叹了口气。同为女人,她懂当妈的心,也知道白蓉终有一天会回去的。只是她担心,这么聪明水灵的孩子回到那并不幸福的家庭,还会有书念吗?还会快乐吗?还能健康成长吗?但是看到白蓉娘,这个比自己小二岁的村妇,满脸沧桑与困苦。如果不让亲生女儿滋润一下她死灰般的心灵。她还有勇气,活下去吗?
许久没出声的沈卫国说话了,他是在坐的唯一男人。他说:“白蓉妈,白蓉这孩子我们很喜欢,你接回去也是情理中的。只是看在这七年养育她的份上,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大哥,您说吧!只要蓉儿能回家,我都能答应。”白蓉妈硬咽着说。
“妹子,你女儿很聪明,如今才11岁就初中毕业了。一般人家的孩子都是16岁才初中毕业。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我希望你把接回去后,能继续送她上学。昨天我已向糖厂一中要了两个名额,一个是给沈燕的,一个是给白蓉的,仍用沈蓉的名字。关于名字,您家放心!孩子姓什么不重要,我只是为了让她能进一中而已。九月开学的时候,我送沈燕去学校,希望能看到蓉儿!这是我唯一的要求。”沈卫国沉重地说着。
白蓉娘连连点头,答应了。有关白蓉的情况,外婆早给她讲了。这么聪明的孩子,她也想送她上大学,念出去,离开这片穷泥土!如今,她的希望就是两个孩子。她受白蓉爹这么多年的打骂,早就想逃得远远的了。只有让孩子读书读出去,自己才有出去的希望。这母女俩虽然未沟通过一句,但真是母子连心呐,想法都一样。
下午,外婆和妈妈拉着白蓉,走出了她生活了七年的小白楼。沈燕大哭,追出门拉过白蓉的小手说:“妹妹!妹妹!我们说好了不离不弃,我在一中等你,你一定要来啊~!”白蓉眼泪汪汪地哭着:“姐姐,我会来看你的,无论能不能上高中,我都一定会去学校看你的!”白蓉妈怕女儿又回去,忙抱起女儿大步走了起来。白蓉躺在妈妈怀里,回望着小巷里哭得泪眼花花的姐姐,伸着手儿哭喊着:“姐姐,姐姐~!”“妹妹,妹妹~!我在一中等你!”沈燕也哭喊着。
楼上窗户边,沈卫国扶着沈太太看着两个孩子分离的一幕,心里一酸,两人眼睛也红了。
七年前的乡村和七年后的乡村,还是一样。一样的穷、一样的木棉花和蔗田,一样的大鱼塘。白蓉回来了。乡亲们都在门口望着母女俩走过,但小朋友都还不敢和白蓉搭话。人们还记着七年前那个谣言,那个怪病。
回到家里,黑黑的梁子,灰灰的墙壁,简单的木置制家具,低矮的屋顶。白蓉站在屋里看着这七年前的一切,如今就在眼前。屋里仍是和七年前一样没有光线,灰朦朦的。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对不住妈妈。自己七年来生活在沈家白楼里,住着明亮的房子,过着富足的生活。而妈妈在这小小的黑屋子里,流着泪、忍受着、孤独着……
妈妈从里屋抱出刚满一岁的妹妹,小家伙长得很结实,大大的脑袋,胖胖的小手,皮肤粉粉嫩嫩的。见着白蓉也不认生,呓呓呀呀地冲她笑着,和白蓉一样有双圆圆大大的眼睛。白蓉抱过妹妹,在她脸上亲了亲,一眼就喜欢了。妈妈换下干净的衣服,套上补丁衣准备做饭。
白蓉懂事地拉住妈妈说:“妈,你抱着妹妹。我来做吧!”
妈妈有些感动地说:“孩子,这些年妈妈对不起你。”
“妈,别这样说了。你守着这屋子一个人也挺难的。”白蓉轻轻地说,她明白妈妈是个好女人,怪只怪嫁错了人。白蓉换上妈妈的破衣服,边烧火边问妈妈:“妈,你怎么这么晚才生妹妹?都比我小十岁。”
“……”沉默了好一阵,妈妈没说话。白蓉抬起脸,看见昏暗的灯光下妈妈的眼睛闪闪的。
“妈,你怎么了?”白蓉问。
妈妈没有抬头,依旧哄着妹妹,轻轻地说:“本来你有一个弟弟的,你走后的第三年。可你爹请先生来看,先生说是女孩,你爹就不要了。妈妈身体本来就不好,怀上你弟弟已是奇迹了,打掉后你爹才后悔地发现竟是男婴。你爹不甘心,生你妹妹是意外,本以为不可能再有孩子的。怀妹妹时,你爹又请先生来看,这回先生说是男孩。你爹听了,对我好了很多。可妹妹一出生,他大闹一场,又搬回那间偏屋里了。”
“妈……”白蓉听得妈妈语气里的无奈和辛酸。妈妈本是不能生孩子了的呀,难怪这七年妈妈老了这么多、瘦了这么多。
“没事,孩子。这就是妈的命吧!”妈妈颓然地说。当年那个有貌有才的知青,如今已似个沧桑的老妇。
白蓉回来了,可爹却没来看一眼。偶尔他过来,却是抱抱妹妹。妹妹和白蓉同样是女孩子,可白蓉爹却对妹妹能抱抱亲亲,对白蓉却视而不见。白蓉不懂,爹为什么这样?好几次她喊他爹,他却像没听见一样仍旧用胡子逗着妹妹玩。白蓉爹和妈分开住,也分开吃,但这仍阻隔不了他们的争吵。白蓉回来的日子里,他们仍旧是隔天就吵。吵得凶时,白蓉爹当着孩子面就打起妈妈来。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白蓉读书也读不进,看书也看不了。每天都只有趁放牛的时候,带本书在腰间,一手牵着牛绳,一手拿着书看。眼看开学的日子就要到了,白蓉最担心的事情也就发生了。
这天,白蓉妈和她爹商量送白蓉读高中的事。
白蓉爹还没听完,就大吼起来:“一个女娃子读什么书?村里女娃都读了初中就嫁人了!”
白蓉妈忙说:“别的孩子初中读完就16岁了,可白蓉才11岁啊!还有几年可以读的。”
“反正迟早要嫁人的,读那么书干嘛?读完初中就不错了。放家里呆二三年就十三四了,到时就嫁到吴家去!”白蓉爹不耐烦的说。
这时白蓉才想起,曾经妈妈和自己提过,她还在娘胎时就指腹为婚,对象是爹战友的儿子。她还听说那是户有钱人家,男的当军官,女的做小生意。独生儿子不好好学习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绔执子弟#糊看着爹妈争吵,脑袋都要爆掉了。在沈家时,她常听沈卫国讲改革开放的事。她懂得了乡村里父母掌管儿女婚姻,尤其是指腹为婚,是不可取的、是封建思想。听妈妈说,还只是她在一岁之前,那男方和白蓉家是邻居。之后他家搬走,那个男孩她就从来没见过。姐姐还在一中等着我呢!我却要嫁人了?嫁给一个自己连面都没见过的人?白蓉害怕地想。
她知道,妈妈一定争不过爹的。也就意味着,她从此告别学堂、告别姐姐。在这块穷土地上,指腹为婚,婚姻包办或媒说之言仍是男女结亲的主要渠道。包括糖厂,也是这样的风俗。女孩子最多读到初中,大凡成绩一般的女生很多在半途中就休学了。乡村里十八九岁就当两个孩子妈的少妇,很多很多。所以,没有人觉得白蓉爹说得不对。而且村里人一直认为白蓉带邪气有血光之灾,早点嫁到别的村庄去,能冲冲晦气也好。在大人们的议论里,白蓉渐渐屈服了现实。毕竟她不同沈燕,她只是这泥土上最穷的乡村里的孩子。
可是,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
回家后,每天白蓉的任务就是带妹妹。哄妹妹睡觉,给妹妹换尿布,给妹妹喂饭和水。这天,白蓉刚哄了妹妹入睡。一个人,慌慌张张从门外跑了进来!
来人,正是比白蓉大七岁的莲花。今年十八的莲花,是这穷乡村里最穷人家的女儿。莲花爹长年瘫痪在床,莲花妈带着莲花和弟弟。弟弟还小不能干活,莲花妈和莲花又当男人又当女人把家硬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田地也种得不比男人差。莲花初中未毕业,就休学在家干活,如今干得一手好农活,还抵得上一个劳力“还工”呢!十八的莲花一朵花,可她身材严重地营养不良,干瘦干瘦的,皮肤还有些黑,一条长长的麻花辫是她的标志。
莲花一脸慌张地跑进来对白蓉急匆匆地说:“怎么办啊?蓉儿。我爹要把我嫁给村东头的牛二!”
“啊?!独眼龙牛二?”白蓉一惊。牛二的右眼不知怎么弄瞎了,成天用块黑布蒙着,村里人都喊他“独眼龙牛二”。牛二都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村里人都知道他是个懒鬼加酒鬼,姑娘都不愿意嫁给他。
“是啊!怎么办呐?”莲花急得要掉眼泪了,“这三年来,我家一直拖欠着牛二运甘蔗的钱,共有一百八十四块。咱爹说,牛二那辆拖拉机每年给村里人运甘蔗到糖厂,有固定的收入。咱爹还说,牛二只长得丑点、人懒点,我嫁了他后不仅往年的债不用还了,以后每年都有车免费给咱家运甘蔗了。”
“那你的意思呢?你想嫁他吗?”白蓉问她。
“不愿意!村里姑娘都不愿意,我当然也不愿意!”莲花毫不犹豫,她接着说:“这村子里就你书读得多,成绩又最好,人聪明。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了,你帮我想想办法?”
白蓉低头想了想,说:“这事,我得回去和你娘商量商量,她若同意帮忙就好。”
“那赶紧走!”莲花拉起白蓉就走。白蓉回头看看正睡得香的妹妹,她想这一去应该能赶在妹醒前回来。出屋前,轻轻地带关了门。
莲花家。
很显然地,莲花妈也不愿意这么个勤快能干的女儿嫁给那样一个男人。虽然她男人长年躺在床上,可是脾气很怪也很爆燥,家里事仍是由男人说了算。贤惠的莲花妈纵使一千个理由不愿意,但对莲花爹的意思也不敢反对。她怕他发脾气,病情加重。莲花已十八岁了,算起来在村里属“晚婚”的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媒说之言,父母之命从来都是这穷乡僻壤里是默认的习俗。莲花这婚事,大人们也没觉得什么不妥。正如莲花爹说的,只是长得丑点、人懒点。但人家是运输工呐,每年秋收甘蔗时能挣好几百的运输费呢!
和莲花妈商量来商量去,这也不行那也不好。白蓉一甩头嘀咕一句:“那只有二条路。要么离开这里到湖那边去,从此别再回来;要么就跳湖自尽,一死了之。”白蓉说这句本是无心,村里不服婚约的姑娘跳湖自尽的事已不算新鲜了,每隔一二年总有这么一起。
白蓉该说的都说了,办法也替着想了很多个。至于莲花母女选择哪个,她就不用管了。抬头看看门外的天,“呀!太阳都落山了!”白蓉这才想起妹妹还在家里#糊赶紧告别,起身向家里跑去。
刚跑出不远,白蓉就看到爹拿着扁担,怒气冲冲地向她这边寻来。“看来,爹是来找我的。“蓉儿心想。白蓉爹也看见她了,冒火的眼睛直瞪着她,一股凶气迎面扑来。白蓉想给爹解释,刚想张嘴。白蓉爹操起手里的扁担就往蓉上身上打!边打还边骂:“你这孽种!叫你带妹妹,还敢跑出来玩!”“爹,我不是玩。”白蓉委屈地喊。白蓉爹一听更来火了:“翅膀硬了?还敢顶嘴!看我不打死你这孽种!”扁担像雨点般毫不留情地抽打在白蓉背上、腿上、手臂上,白蓉只有跑,白蓉爹便追着打! 有村民们探出屋来看,却都不阻拦爹,都是观看,面无表情,如同七年前的那一幕。“难道我真是孽种、真是邪恶吗?”白蓉边跑边悲哀地想。从莲花家到自己家里,白蓉是被爹一路抽打回来的。在屋前的台阶上,白蓉腿病又冒了,可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裙子破了,衣裳也破了,血浸在屋前的台阶上。白蓉晕死了过去。白蓉爹这才收了手,抱着吓哭的妹妹回到他那间偏屋里。
晚上,白蓉妈回来了。见女儿晕倒在台阶上,吓得脸苍白苍白,外婆告诉过她女儿腿的后遗症。瘦弱的母亲把女儿抱进屋,喂了几口水,白蓉才醒过来。白蓉妈擅抖的手将白蓉的衣裙脱下,一道道被抽打的痕迹都发紫了渗出了血渍,有的还裂开了皮肉印在白嫩的肌肤上,惨不忍睹!白蓉妈捂着鼻子,不禁抽泣起来。拿出农村人常用的土药轻轻地抹在一道道伤痕上,白蓉妈自言自语说:“我造孽啊!真不应该生这孩子下来,让她受这么多苦。”伏着的白蓉咬着毛巾忍受着药的灼烧,额上冒出密密的汗珠,脸上苍白苍白。等妈妈抹完药,白蓉轻轻问:“妈,我是爹的亲生女儿吗?”白蓉妈掉下眼泪,点点头说:“孩子,妈妈不应该把你生下来。” ……
那晚,白蓉浑身是伤根本睡不了。白蓉妈就陪着白蓉,母女俩抱头哭了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