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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找不到岸的漂船

    我在爸爸上班必经的公车站台等候了一刻钟了,我站在相距站台几米远的一棵大树下,看芸芸众生在我的视线里来来往往。
    每一个路人都是那么行色匆匆,无数个陌生的面孔,却挂着千篇一律的浮躁疲惫的神态,他们正在为了生存而奔波,他们的生命也正在人生的长路上一点点地被风干。路人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在沸腾的清晨里,各自奔向属于自己的岗位。只有我,在这里百无聊赖地观察这些与我不相干的人们。
    我的目光懒散地从挤在站台的人群里搜索,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跳进我的眼帘,他不知是何时出现在站台上的,他的左右分别站着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他们时髦的装束与年轻的背影映衬的父亲的身影异常苍老,父亲的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那个包已经用了很久,样式早已过时,但是它仍然像爱人一样陪伴着他。我突然注意到他的头发也已经变得稀薄,不再富有光泽,也不再有年轻人的茂盛丰盈,只衬得旁边的那个小伙子的一头乌发柔软润泽,闪闪发亮。我想,爸爸毕竟是奔五十岁的人了,岁月不饶人啊。一辆大巴缓缓地停靠在站台,人群里开始骚动,有人拼命地拨开人丛,奋力挤上车,一个中年人用扩音器对着嘴巴,高声吆喝着人们上车,重复地报着大巴的途经路线,其中有父亲的单位,可是,他仍然纹丝不动地屹立在原地,似乎没有听见那人的声音,我知道,爸爸在等中巴,大巴两块钱,中巴只要一块钱。我们家有三个孩子在上学,爸爸的肩头压着沉重的负担。
    我缓步走上前,我站在父亲的身后,他仍然毫无察觉,我轻轻地喊他:“爸爸…… ”他茫然地转过身来,诧异的眼睛盯着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在这等你。”我的嘴巴像涂了胶水一样,实在很难张开:“爸爸,老师要你去学校一趟。”
    “怎么?开家长会?”
    “不是,是……个别谈谈吧。”我低着头,逃避他的视线。
    “哦,什么时候?”
    “今天。”
    “这么急?”父亲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句,恍然又像想起什么,我最近较忙。你近期的情况怎么样?”
    我的内心又开始翻江倒海,像打翻了五味瓶。我有千言万语要说,因为父亲毕竟是我在这个城市最亲的人,但是,我感到我的嘴变得格外僵硬、笨拙,连吐字都困难,我尽量平静地说:“我还好吧。”没等他来及说什么,我赶紧又说,“爸爸。我该走了。”
    说完这句话我就转身离去,泪水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漫上我的眼眶,这一次泪水是那么滂沱,我却不想伸手去擦掉,我想,爸爸,他应该在我身后目送着我的背吧,就像我刚才在大树下打量着他的背影一样。
    上午第三节课是数学课,我坐在靠门的位子,我一抬头看见爸爸的身影出现在教室外的走廊里,他也看到了我,他走近教室的门,却迟疑地往里张望,似乎在寻思该不该敲门,这时,有同学喊出声:“老师,有人找。”
    数学老师把头往门口伸了一下,他想必知道是谁来找他了,但是他没有停止讲课,又讲了十分钟,他才把课本放下:“同学们把我刚讲的内容再温一下,因为有家长来找,所以我要先出去一下。”
    数学老师打开门走出去,他踱到爸爸的身边,两手撑着走廊上的石阶,眼睛没有看父亲,却扫向楼下,在我这个位置恰好可以看到他的侧脸和父亲的正面。虽然只是一个侧影,我却看到数学老师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冷得像冰一样的表情,他张口了,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的觜一张一合,像金鱼的嘴巴在吐气泡,
    他说着,父亲听着,我看到父亲的脸色也渐渐起了变化,他低下头,表情严肃。这时,数学老师突然把身子转向父亲,他给我的是一个背影,我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了,但是,我判断出他是在训斥父亲,他的手在空中指指画画,脑袋晃荡着,好象在义愤填膺地控诉着什么,他的手势传达着他的情绪,父亲只是低着头,表情非常尴尬,数学老师刚才高指向天空的手指突然猛地戳向父亲的脸,虽然只是短促地指了一下,但是我想他的觜里一定说的是更令父亲难看的话语,因为数学老师的刻薄是尽人皆知的。
    我的眼睛不忍再看下去,我真想冲出去,把爸爸拉走,爸爸在单位里是人人尊重的学者,从没有人这么指着他的鼻子跟他说过话,而今天,却要来听训话,我已经觉得自己是如坐针毡了,也许,我该恨的是我自己,是我害父亲蒙羞,就像“夫贵妻荣”的古训一样,在学校里,老师见到学习好的同学和见到学习不好的同学的面孔是新旧社会两重天,完全是“子优父荣”。
    “爸爸,我在心里不停地喊,我对不起你……”我的脸像在发烧一样烫,我甚至没有勇气再去看门外数学老师与父亲的对话场面。这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可以忽略很多东西,例如,同学们看我奇异的眼光、数学老师的鄙夷……可是,我却无法忽略父亲为我而受到的屈辱。
    当我的眼神无意中再次扫向门外,走廊里已经是空无一人了,父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去的,数学老师正倚着教桌,他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撞,我低下头去,我想他灼灼的质问的目光刚才一定也是这样审视父亲的。
    我感到数学老师走近了我,我没有抬头,低垂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陈丹蕊!这一次调换班级的名单里暂且没有你的了,因为刚才你父亲一直在替你求情,但是如果你的学习态度不改变的话,我想下次没人可以帮你说情了。”他的声音冰冷得像来自南极。我还是低头不语,也许他在期待我对他的“取消流放”说些感激的话语,再表示一下以后要奋起直追,埋头苦干的决心。也许是我觉得此刻,语言显得太苍白无力,我知道,该有座里程碑,让我与过去彻底划清界限了。我没有选择,没有退路,唯有重新开始……为了我的将来,也为洗刷父亲今天为我所蒙受的屈辱。
    我坦然地在数学老师的注视下拿起书本,仔细地浏览,好象他是个隐形人一样,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
    傍晚,回到小屋,我看到父亲正站在楼下吸烟,脚边有三四个烟头,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来到我的小屋. 看到我,他的眉头跳了一下:“进屋吧。”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我打开门,他紧跟着我进了屋,眼睛四处打量屋子的四周,像是在参观别人的新居,他的目光落在贴在写字台上方的一张海报上,黑人明星——迈克尔·杰克逊的海报,他身着黑色的皮装,双手插在裤兜里,一条腿绷得笔直,另一条腿微微蜷曲,眼神里的不羁带有一丝挑衅的味道,父亲的眼神在杰克逊的海报上停驻了足有一分钟,然后他又随手拿起桌子上的随身听,打开,拿出一盘CD,是杰克逊的摇滚歌曲:
    “你天天都听这个?”
    “不是,只是有时候。”我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的写字台上。他没有看那杯水,在沙发上坐下,他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目光不落在任何具体的实物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何时,我已经不会在他面前流利地表达什么了。我们的沉默让小屋死一般的寂静。
    终于,他把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他的眼睛里有深深的失望:“你堕落了……”
    我不想再去感受他眼神里的恨铁不成钢,我又一次低下头,他的声音在我的耳畔萦绕:“你知道你的老师是怎么评价你的吗?他说你是他见过最古怪的学生!还有,你为什么无故旷课?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能旷课?!你跟我处不好,跟老师也处不好,那这世界上还有能与你融洽相处的人吗?”
    “我没有无故旷课,是我生病了。”我小声地申辩。
    “那你跟老师说明情况吗?”
    我没做声。
    “难道你没说吗?你是不是真的变成怪人了?”他没有问一句关于我的病情,只是对我的不说明情况感到不可理解。
    “我说了,他不相信。”
    “老师为什么不信任你?一定是你平时的表现不好!你真的变了!”他语调里的失望多了一丝慨叹:“你小的时候别人可是都喊你小才女的,你年年都得三好生的奖状的,你还记得吧?”
    爸爸!你知道吗?我的心不再冷静,我又有了想哭的冲动,我很想对他喊出来,你知道吗?一个正常的人都是需要家庭的,如果一个人始终游离于于正常生活之外,或多或少,他的心灵总会有一点畸形,我才17岁啊,我也想像别的孩子那样,有父母的嘘寒问暖,可是,我只能像一棵孤独的小草,在这所寂寞的小屋里自生自灭,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我很想冲他喊出来,可是,我没有,千言万语都被我咽下肚,我曾经伤了你的心,爸爸,我不再奢望能够再回到那个家,我甚至希望自己把自己当成一个孤儿,但我毕竟不是孤儿,我但愿自己真的是一个孤儿,那样我就可以省却很多无谓的期盼了——这种感觉像是生活在孤岛上,每天都渴望着远方飘来的船只,分分秒秒的期待把时间拉得这么漫长,那种与世隔绝的感受让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我曾经反省过自己,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这是鲁迅老人家的名言,也可以这么理解,真的勇士,敢于解剖自身——我不讳言,我是一个偏激、不会掩饰自己情感的人,为什么妹妹就可以在家里好好的生存,而我就不能,我想这是我的性格问题,我太年轻了,还没有经历过太多的人间冷暖,也不知天高地厚……如果,岁月可以重来,以我现在的心态,绝不会像几个月前那样我行我素,可是,岁月可以重来吗?不能!世事也无法因人类的悔悟而改变,所以,我只有在《昔日重来》的旋律中空悲切……
    “你在想什么?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你还打算再堕落多久?一辈子?”父亲的话又把我从凌乱的思绪中击醒。
    我什么也不想说,也说不出来,我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因为我知道他要说的内容,我面无表情地拽过床上的书包,掏本子、书,“我该看书了。”我把写字台下的椅子拉出来。
    我听到他叹了口气,“你先别看,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
    我停止了手中的动作,他继续:“你在这房子里住了有近三个月了吧,朋友前几天已经打电话跟我说了,她姐姐家拆迁,想暂住这里。我跟你小姨打过招呼了,你搬到她家住吧,我每月给她生活费。”
    这件事情很突然,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我不想去她家住,爸爸”,我站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宁愿一个人住。”我的小姨是妈妈从老家带到我们这个城市的,她已经结婚生子,脾气很暴躁,嘴巴从不饶人,虽然心地并不算坏,但是我确实不想住在她家,“亲戚常走不常住”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就这样!”他的语气坚定,没有一丝可斡旋的余地:”住在亲戚家总比住在别处强,自己的小姨嘛。我要走了,希望下次可以看到你的转变,你过去曾经为考不到第一掉过眼泪,现在呢?你的成绩难道还不足以令你感到丢脸吗?你这样可以对得起你死去的妈妈吗?“
    他用了一串排比句来加强语气,希冀能够引起我的重视:“我说的不少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总结性陈词结束后,他又补充,“这个月的生活费还剩多少?”
    我没有看他:“够。”
    他沉默了几秒钟,起身而去。
    小屋里又只剩下了我一人,我倚在窗前,看窗外蹦蹦跳跳的孩童背着书包追打嬉闹,还有年轻的夫妻挽着手的身影,他们都是在回家的路上吧?曾几何时,我把家弄丢了,于是,我只好像迷路的小孩那样永远在路上,这小屋只是一个驿站,何处才是我的港湾?世界这么宽广,为什么却没有属于我的一隅?我用手指缠绕着窗帘的一角,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这只是我生命的一个低谷,终有一天,我也会有一个属于我的温暖的家,会有一个真正爱我也被我所爱的人,他将会用脉脉的温情抚平我内心的创伤……会的,一切都会有的,我轻轻地亲吻滚落在窗帘上的泪珠,可是新的泪珠又滴下来,打湿了薄薄的窗帘,我真的恼恨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眼泪,总这样流泪,我的泪腺就快枯竭了吧,为什么要哭?因为我受伤了;为什么会受伤?因为我有丰富的感情,我突然想我应该封锁自己的感情,变成一个不哭的女孩,在那一刻,我要求自己一定要做个不哭的人,对一切事物学会淡泊,伤害,痛楚,绝望……也会随之变得淡去吧,就像在手术台上的人被注射麻醉药后失去了知觉。
    我像只小船,由一个驿站飘往另一个驿站,又一个周末到来时,我的物品又被一车拉到小姨家,这次搬家只有爸爸和那个开车的司机,这次不费什么力气,小床和桌子又被拉回爸爸家,我只要把被子、文具、书包,衣服什么的搬到小姨家就行了,她家地儿不大,在一所简易楼的一层,没有厨卫设备,一个小厅,一个卧室,总共就是20平方左右,外间摆了张桌子,一张小床,这就是我的栖息之地。
    因为孩子在人家手底下,所以爸爸隔三差五就给小姨家送烟酒、水果……可是,我还是不习惯这种生活,只是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我用平时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一罐咖啡,每晚我喝浓苦的咖啡提神,除了学习我的生活已经没有别的内容,我意识到只有争取在黑色七月来临时考上大学,考得远远的,离开这个伤心的城市,惟其如此,我的命运才会改变。
    我只恨时间不够用,我恨不得连睡觉吃饭的时间都省出来,只为了弥补我曾经浪费过的宝贵光阴,距高考只有不到两个月了,有的同学已经把历史书倒背如流,做过的数学题的演草纸堆起来可以比他的人还高,而我感到自己甚至连有的外语单词都未记全,发奋啊发奋,不在发奋中爆发,就在发奋中灭亡……我无论早晚都泡在书本里,视力直线下降,聊以慰藉的是在一次次模拟测验中,分数一路攀升,渐渐地,我已经在数学老师的眼神里找不到苛责了,他在自修课上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还是有潜力的嘛。”我抬起头来跟他说了声“谢谢”,他对我的礼貌用语回之以慈爱的微笑,与两个月前的拉的像冬瓜一样又长又青的脸孔反差之大,可以去拜川派“变脸大师”当徒弟了,他也许不知道我感谢的是他曾经的鄙夷激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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