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围巾
那是一个五月的下午,当全班同学正在全神贯注地听数学老师解析模拟考试试卷时,年轻的外语老师突然走进来,冲数学老师做个“对不起,打扰了”的手势,然后把目光投向我:“陈丹蕊。政教处找。”
我听到有人发出唏嘘声,我应声站起来走出课堂,往政教处的办公室走去,在政教处的门口,我看到瘦瘦的政教处主任与一个穿绿警服,戴大沿帽的胖子对坐在一张办公桌的两侧,正在交谈着什么,脸朝我的政教处主任看到我在门口站着,板着脸问:“你就是陈丹蕊?”
“对。”我答应着。
“进来!”他的口气很严厉。
我走进屋,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下,我还没有搞清事情的原委,用疑惑的眼睛看他们,胖子先开口了,他的表情很平淡:“你认识一个叫丁小龙的人吗?”
“我认识。”我点点头。
“好”,胖子把屁股下的椅子朝我挪近了一步:“你今天所说的一定要是实话,若不是实话,下次我们就不是在这儿谈话了。”他先来了个晓以利害的开场白,然后打住,等着我阐明我的态度。
“我还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
“他对你有怎么样过吗?他有没有拿过你的什么东西?” 我抬起一直低垂的眸子:“没有。”
胖子换了个坐姿:“我提醒你,以后交朋友要有选择,要长个心眼,知道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吗?他是外地人,在老家做了坏事,跑到我们这里躲起来。据他的同伙说,他在我们这个城市的时候,常与你在一起。”
我的心一点点地下沉:“他在老家犯了什么事?”
“团伙抢劫。”
与他相处的细枝末节在我的脑海中过电影一样一幕幕掠过,小龙哥——劫匪?请原谅我的年轻,我所见到过的劫匪都出现于书本上,影视剧里,而温文尔雅、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的小龙哥,如何与那些凶神恶煞、阴险狡诈、两面三刀的劫匪划上等号?!
难道,难道我们在一起时的消费,那些钱都是抢来的?偷来的?——我深深感到耻辱。
“你想想,你与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多么危险,万一他把你在没人的地方强奸了,再摔到河里,神不知鬼不觉的,谁知道?故黄河里上个月发现一具女尸,捞上来时已经发霉了,案子很快就破了,被坏人先先奸后杀,扔到了河里。”他的叙述并没让我感到害怕,只是恶心。
我尴尬地把眼睛移向窗外,这时,政教处主任突然开口了:“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的眼睛又移向政教处主任,他的脸结着冰,嘴巴抿得紧紧的,眼睛里的寒光刺得我全身发冷,这个瘦老头一贯是全校同学最恨的人,他跟学生说话的口气像法西斯对待犹太人,有次在全校大会上他公然说:“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你们死了……”
“无意中认识的,我也忘了。”我含糊地回答。
这时,胖子突然把脸扭向政教处主任,用一种解释的口气说:“这个女孩和犯罪嫌疑人不只是一般朋友,他们俩还有点小意思。”说到“小意思”时,他把两只食指竖起来朝一块并。
“他是社会上的人,你是个学生,你怎么会认识他?”政教处主任还是无法从这个疑团上绕开。
“我已经与他断交了。”
胖民警又追问了关于丁小龙有没有怎么样我和拿我的东西,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答案,于是我被告知可以回去了,我逃也似的离开政教处。
几天后,我放学时在校门口被人拦住,定睛一看,是丁小龙的叔叔。 他不等我开口赶紧说:“有话找你谈。”
“说吧。”我平静地看他。
“换个别的地方。我们朝前走走吧。”
我跟在他身后,走了大约几百米,他停住步伐,猛然回头。
“有什么就赶快说吧。”我把身子转向一边,一只脚架在路边花坛的石沿上。
“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这个,你拿去。”他突然把一直提在手中的一个大纸袋递给我:“这是他叫我送给你的。”
“是什么?”我看看纸袋,没有接。
“你自己看,大概是他给你买的东西吧。”
能是什么呢?我忽然想起他是个抢劫犯,心头生起一种“廉者不饮盗泉之水”的气节。我依然不接那个袋子:“你拿回去,我不要。”
中年人拿着袋子的手尴尬地在空中僵持了几秒钟就缩回去了:“他知道你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本来他一直叮嘱我,万一你来找,千万不要告诉你关于他的事情的。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的坏人……”
“是吗?盗亦有盗啊。”我满不在乎地说。
“你!你怎么这么说话?”中年人的声调突然提高了:“我知道一些你的身世,你还有个父亲,他还不如你,他生下来就被父母遗弃了,是我的哥哥收养了他,你知道吗?你让他有同病相怜的感觉,他一直说你很可怜,需要帮助,你是个好女孩,你心地好……”
他的叙述让我又一次被震住了,我刚刚平静的心海又一次掀起巨浪,我的理智本来一直提醒着我,既然小龙哥他不是我生命里的“固定资产”,我就该将他“清盘”,现在的状态很好,高考已近在咫尺了,我必须考上!我对他的感情一直是矛盾的,我感激他在我最孤独的时候给我爱与温暖,又痛恨他的不辞而别,让我从希望的天堂堕入失望的地狱……那种断层的生活痛穿肺腑,我花了多么大的代价才使他渐渐淡出我的生活,我的肩头压着父亲的期望,还有我的未来……难道一切又要回到原来吗?我迟疑地看着中年人,手仍然插在口袋里。
他的眼眸随着我的迟疑交织出愤怒和失望:“你要也罢,不要也罢,反正我已经把它交给你了。”说完,他把那个纸袋狠狠掷在地上,啪的一声,纸袋重重落地,
一条鲜艳的围巾掉出来,一半躺在地上,一半仍缩在袋子里。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我认出了那条围巾,那是几个月前我与小龙哥一起逛一家特色小店时,我一眼看上的,平针手编的质地,平整紧实,出挑的鲜红为底色,中间镶嵌着一条蓝线,一条黄线,围巾两头是分别由红,黄,蓝,三色毛线交织成的穗子,与围巾的底色和中间线条的色彩呼应,摸着那柔软温暖的流苏,有种想系上它马上去滑雪的感觉,我曾说过这条围巾很配我那件纯白的羊绒大衣,希望在我的18岁生日来临时系上它,明艳动人地与17岁做个告别。当时我嫌小老板开价高,就说再看看别的店,结果再回来时那条围巾已经卖掉了。
围巾静静躺在地上,鲜明的色彩刺痛了我的眼睛,刚才我还在迟疑,可是只一瞬间,我的心突然软了,我俯下身子,用颤抖的手拣起它,轻轻拭去灰尘,重又放回袋子里。
“你告诉他,要多多保重。你一定要告诉他,不管他做过什么,我永远感激他。”说完这句话,我立刻转身离去。
“等等!”中年人在我背后喊了一声。
“怎么?”我止住步伐,却没有回头。
“你……不去看看他吗?”
“不了。”我摇摇头,残存的理智提醒我,小龙哥,大龙湖,欢欢,还有即将逝去的17岁……都是记忆里一些被拍坏的旧照片,必须格式化了。
“好吧,你也多保重吧。”
我却又一次回过身来,中年人的身影已经走远,恍惚中,他的身影幻化成小龙哥颀长挺拔的背影,一步一步,就这样走出了我的生活……那条我向往已久的围巾被我压在了箱子里,我没有戴它。我害怕它的存在又一次瓦解我的意志,所以我要把它放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
死水一样平静的生活被吹起微澜后,很快又恢复如昔。除了吃饭睡觉和做一些简单家务,我每分钟都泡在书本里,像一个旋转着的陀螺,被一根无形的鞭子不停地抽打,无法停止,也不能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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