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的处分结果出来之前，不用去上班，我就天天呆在薄荷这里。她平时的收入来自她种的两亩薄荷和她饲养的几十只长毛兔。我喜欢蹲着看小兔子，它们可爱得就象刚刚从童话中走出来。然而，生活不是童话，我的面前，还放着写了半拉的检讨书，薄荷侍弄完和她同名的作物，走过我的面前，用手摸摸我的脸，说，快写快写。我一边下意识躲一边笑，躲不掉的是她手上的薄荷香味。她不是另一个我，她的性格和我完全不同，我本是个多少有点自恋倾向的人，但现在却发现，我喜欢她竟远远超过了喜欢我自己。
这一天晚上我回宿舍，在楼道里和岑浩打了个照面。“你这几天怎么神出鬼没的？”他不大当回事地问道。
“这不关你的事吧？”我说。
他用一只脚顶住门不让我关，我用了点劲，还是关不上，索性不关了，恶狠狠地看着他。
“你的事我听他们议论，不会有大的处分，因为那人并没有投诉，当时在场的别的顾客也很少。也就是说‘没有造成特别恶劣的影响’。不过，你最好还是让你父亲出出场打个招呼，好早点上班。你父亲退二线前毕竟做过乡镇的党委书记，跟行里领导有些交往。”他躲开我的眼睛说。
我冷笑着说：“我犯下的错，我自己承担，要我父亲打什么招呼。”
他沉默了好久，突然说出一句话来。
“我就是不喜欢你的个性，你个性太强了。”说完，他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着，楼道的灯光忽明忽暗，同往日一样，可是却徒添忧伤。
我其实是多么希望他永远和我这样面对面啊，不管是说着什么样的话题。
后来我才知道，行里本来打算给我的处分确实是比较轻的，扣发一个季度的奖金就算了，但是因为我父亲当时未出面打招呼，“惹恼”了某领导，结果扣了全年的奖金并且严重警告加全行通报，我算是出足了“风头”。
提起她的外婆,饶是坚强乐观的薄荷也禁不住泪光点点。三年前，她的舅舅们得知消息赶来时，外婆已经陷入昏迷，抓着薄荷的手，却叫着薄荷母亲的名字。舅舅们象木头人一样站着，到底是劳苦了一生，抚育他们成人的亲娘，他们心里不可能没有难受，然而几年来的嫌隙却残酷地稀释了亲情，使他们无泪可下。哭晕过去的薄荷醒来，故意视而不见两个舅舅眼里流露出的隐约怜悯和舅母们眼中的更多冷漠，抱出外婆留下的梳妆盒，把几张写着表弟和表妹名字的存单交给他们，还有一些金银首饰，也一并分了，自己只拿了一只细细的银手镯，算是留念。捧着东西，虽然是微薄的，舅舅中的一个终于哭了起来，另一个也用袖子抹起眼泪。但外婆仍然静静地躺在床单下，世俗的一切纷纠，与她已经没有任何牵涉了。
我明白，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薄荷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搂祝糊。我突然想带她回我家，母亲看到她一定会非常吃惊，当然，母亲也一定会喜欢她，因为她不但和我长得如此相象，而且是一个多么好的女孩子，她简直就是母亲心目中希望我成为的那种样子。那样的话，母亲就会把给我的爱（让我几乎有点窒息了的爱），分一些给我的薄荷吧？
然而过了几天我和薄荷提起带她去我家玩的愿望，却被她一口拒绝了。
她说外婆过世后，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徒然面对陌生的长辈，她会觉得手足无措，浑身不自在。
沸沸扬扬的“出轨”事件终于平息下来，我又恢复了如常的上下班，和岑浩之间也开始重新说笑，只是再也找不到从前的那种完全彻底的轻松自如罢了。
一个周末，我坐岑浩的摩托回家。他家住在另一个乡镇，回去时势必要经过我家所在地。虽然是有这样的便利，我却还是第一次和他结伴同行。我穿着一条水蓝色的丝绸裙子，袖子和衣襟则是以薄如蝉翼的白色镶接成，轻灵优美，是我最心爱的那种衣着。
我看到归途中的夕阳，它落在丰收过后的玉米田里，那样的艳红、浑圆、巨大，我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再见到过这样完美的夕阳。我坚信我的眼睛捕捉到的美并不是仅仅因为受我的情绪感染，但奇怪的是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样的时刻，衣袂飘飘地坐在他身后沉默地飞驰的时刻，这美景却正好铺在我眼前，如此无与伦比，如此难以忘记。
落日的美景很快就消失了，淡淡的暮色和着农舍上方的缕缕炊烟升起。我开始想要说话，我想要说你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岑浩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有一个和我同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薄荷。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最终没说。
我剥了一块巧克力，放到他的嘴里，就象以前我坐他的车从宿舍到银行去的路上一样。他就着我的手吃了那块巧克力，我觉得，他似乎也很快乐。模糊的希冀和疑惑也如暮色从我的心头升起，他明明是喜欢我的，难道不是吗？这希冀和疑惑却反而使我郁郁不乐了。
饭桌上尽是我爱吃的菜，糖醋黄鱼，油爆河虾，炒绿豆芽，可是饭桌上的气氛却不是我想要的。母亲阴郁着脸说，“这下可好，你以后别想有什么前途了。竟然跟客户吵架，唉，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我横下心说：“妈妈，人事科长说过，如果离开银行，这个处分可以不带走的！既然你也说我在银行别想有什么前途了，那么，不如我换个工作吧？”
“换工作？你以为这年头换工作嘴上说说就行了？比银行好的的单位，也只有税务、工商，平白无故要进去，怕是做梦。差不多的单位，邮局、电信，现在进个人也一年比一年掐得紧。呶，临时工你总不要去做吧？不过，就算你愿意做，我们还丢不起这人呢！就连你哥也丢不起！”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怎么可以如此无视我的自尊，又怎么可以如此看轻我。这时，父亲放下筷子赶紧过来打圆场了。“女儿呀，妈妈也是为你好，话说得重了点，你别放心上。爸爸跟你说啊，我见得多了，以前乡镇里的干部，受过这样那样处分的多着呢，适合提拔的，到时照样提拔，共产党既往不咎么，你的前途还是有的，肯定是有的！别急，要慢慢来，要洗心革面，脱胎换骨……”
我留神他就要说出“改造”二字来，幸好没有。我在他们眼里都赶上罪犯了。
“好了好了，吃饭吃饭，我相信我们的女儿是一定不会放弃这么优越的工作的，是不是？”父亲往我碗里一连夹了好多菜。
母亲的脸色方略略见霁。
到了看电视的时候，我又跟母亲亲热得什么似的了。我从来没办法长时间生他们的气，再说做人儿女的，谁又能呢。
“妈妈，我真的是你生的吗？为什么我和哥哥长得并不象啊？”
母亲笑着说，你是我从船上抱了来的呀，我不是一直告诉你的吗？
我哀求道：“和我说真的，妈妈。”
“这孩子，尽问些傻话。生你的时候是在老家，你外婆，祖母，姑姑姨妈都在场，又不是在医院里生的，连抱错的可能也没有，这下你放心了吧？八成又是书看多了。我早说让你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书……”
父亲立刻接口道：“多看些政治思想方面的，陶冶情操的书，对你们年青人才有帮助。”
我赶紧溜回自己的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