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在这意想不到的自由时光里,一个人在街上慢慢逛着。起先什么也不想,然后想到他们要我写的检讨,就开始冷笑,冷笑了一会儿,我想起我的父母,笑不出了。如果是为了他们,或者说为了他们能给我的这份“别人想进都进不了”的职业,我就该忍辱负重,动用我从小就为人所称赞的文采来写这一份深刻认识到错误,且悔到恨不能剥了自己皮的检讨书。
可是我不想再这样屈辱地活着。
记得很久前的一个早上,二号柜台的郁铃苦着脸说,今天女儿不肯去幼儿园,哄了她半天,害我早饭也没吃就来上班了。“那你怎么办?”我问。“能有什么办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带了盒牛奶,实在饿不过了就充充饥,总比喝开水好一点吧。”我点点头。那天十点多的时候,我看到她偷偷地埋下头用吸管吸牛奶,却没想到半个月后,行里抽查内部录像,正好抽到郁铃喝牛奶的镜头,马上下令罚款三百,理由是上班时间吃零食。
郁铃当时又羞又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边上不知道是谁还在说笑话:“哎哟,她这盒牛奶可真够贵的,比脑白金还贵!”
诚然,对于银行约束员工的种种方式,虽然过分地缺乏人情味,但我却并不想怨恨制度本身,因为制度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特别制定的。在军队里,纪律是生命,而在一个每天要和数不清的钱打交道的地方,纪律就是金钱。只是不知道国外的银行是怎么对待员工的。
然而年轻的我却和现在捆绑我的绳索如此格格不入,我渴望一份更重视才华和创意的工作,相对空灵而变化性较大的工作。可是我知道,在小城梅盟,只银行二字,已经把我锁死。
除非,除非我离开梅盟。
可我要怎么样抗争才能得到离开梅盟的可能?父母的态度看上去是不可动摇的,而他们,尤其母亲,她是一个多么爱面子的人,我相信,与其在背后让人议论“叶家的女儿离家出走,不知到哪儿去了”之类的话,她一定宁可我死了。父母爱我,这是不容怀疑的,坚持我必须在银行做下去,就是他们爱我的方式——却是一种令我如此痛苦的方式。
夜幕渐渐地降临了。我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很远的市郊了。我的腿很酸,脚很痛,可是这一切都比不上我的心更痛。我仍然没有目的地走,拼命走,不想停下来,仿佛要走到世界尽头。当我看到那个安静的池塘的时候,我明白,我生命的尽头就在这里了。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池塘啊,映满了星光,微波荡漾,光影跃动,比夜空中真正的星光更让人目眩神迷,心醉如狂。
我缓缓地走下去,水很凉,凉得我不再有任何思想,这真好。我只看见星光,头顶的星光,水面的星光,星光就要淹没我,象潮水淹没一条疲惫的,不再有任何浮力的小船。
有什么从后面拉住了我。我下意识地回头,我看到的景象让我刹那间停止呼吸。难道我的灵魂已然脱离我的躯体而存在,却又来阻止我的躯体之消融?
我看到的分明是我自己镜子中的脸。
我没有死,却吓得魂飞魄散。
这个有着和我极度相似的面孔的陌生女子把我拉上岸,她的手臂纤秀,可是力气比我大多了。
我跟着她穿过田埂,走到一座小巧的农舍前。风带来一种说不出的植物的清香,郁郁的,沁凉的,不象是花香,也不象是一般的农作物。我喃喃地问:是什么香气?
她说,是我种的薄荷。
她的声音居然也和我的有着某种类似。
推门进去,是农村里常见的三间一线的平房。即正中间是“堂屋”(客厅),左边的一间是厨房,右边的一间是卧室。
家具很简陋,看上去是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墙上只有一幅画,是铅笔勾勒的她的肖像。寥寥几笔,那种娴静美好的气质却已如此逼真。画的下方有一行小字,我辨了一会儿,大致是“1996年致薄荷”。
“薄荷?”
这两个字突然唤回了我多年前的往事,那一度百思不得其解的谜,谜底就这样破茧而出。
我呆呆地站着,周身湿透,心情麻木。
她从卧室出来,不由分说地拉我进去。那里用布帘隔开的一隅,有一个淡白的浴缸,水汽微微蒸腾,水面上却洒了片片新鲜的绿色叶子。闻到那郁郁的香气,让人精神为之清爽的香气,我知道就是她采来的薄荷叶了。
“薄荷,”我低低地叫她,“我以前听说过你,很久以前。”
她凝视着我,询问地。
我却不再说话。在她面前慢慢地脱去衣服,把身体浸在香气沁骨的温热的水里。
她替我拉上布帘。帘子有点旧了,浴缸也是,可是她所有的东西都是清洁的,妥帖的,让我不由自主地亲近和信任,就象她的人。
麻木的思想在慢慢地复苏。岑浩的样子,横肉脸上轻蔑的表情,空中四散的百元纸币,人事科长唾味飞溅的嘴。
我在浴缸里痛哭出声。
她隔帘站着,只有一个淡淡的影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明白,有一种只属于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东西已经形成了,那是再也不需要多余的言语的。
穿着睡衣和薄荷相对坐在藤椅里,乡村的夜晚如此黝黑而宁静,远处有昆虫的歌唱,萤火一闪一闪地从窗外掠过,让我想起童年在外婆家过的暑假。
她说,她的父亲是在此地当兵时认识她的母亲的,转业后,母亲就跟着他去了他的老家唐山。她满周岁不久,父母又把她送回这里,想让外婆照看到她可以上托儿所。“然后,你应该能想到。”
“是的”,我黯然说,“唐山大地震。”
我听母亲说过,那时我还是个两个多月的婴儿,地震的余波也影响了我们这个长江之尾的小镇。哥哥抱着我,母亲带着家里能带的值钱的东西,和很多人躲在菜市场的大棚子下面,父亲则领着干部们下乡去查访震情了。凌晨,我们冻得瑟瑟发抖,哥哥说要去小便,却偷偷跑回家里拿了一条毛毯给我。后来每当我和哥哥吵架时,他一提起“那时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啊”,我就立刻理亏,怎么也不能吵下去了。
薄荷从此再也无法回到她真正的故乡。她父亲那一脉的亲戚,劫后余生的只有一个姑姑,后来也断了联系。
她的外婆本来最喜欢的就是小女儿,也就是薄荷的母亲。自此把全部的哀思转化为对薄荷的疼爱,以至于常常轻慢了孙子孙女,薄荷的两个舅母在各自的丈夫面前怨气不断,
舅舅们心里也就有了疙瘩,渐渐地逢年过节都不来了。她高一那年,外婆一病不起,无人照料,她除了退学再无选择。
我的思绪回到我和薄荷共同的母校。操场,篮球架,面孔如阿童尼的少年,他还给我杯子时的眼神--那时候他的心里,是否正想着我面前的这个女孩?他对她所有的苦难,又能够有多少了解呢?
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在薄荷面前,我才知道我的痛苦有多可笑。
然而,想起岑浩,我的心仍然隐隐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