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儿时的那些温情记忆
我知道,我得回首一些往昔的事了,虽然要触到太多的心酸,但现在我已经明白,那其实是宝贵的财富。它雕刻了我坚挺淋漓的个性。
我出生在三峡的那些层层大山中,小的时候,我总以为天底下全是山,不是么,开门是山,睁眼是山——飞蛾梁、凤凰岭、天鹅蛋、白燕窝、太阳寨……一口气数出好多座山来,但翻过这些山再看,依然是山,一座连着一座,往远方的天边起伏而去。
“妈妈,天底下全是山么?”
“可能是的吧!”妈妈正忙着,随便地答了我一句。
“哪为什么哥哥他们都说天底下还有高原和平原、还有丘陵和海洋呢?”
“不清楚,我也没出山去看过,他们这样说,可能是他们的老师教的吧!”
读书真好,从那时起,我便强烈地渴望读书。每当哥哥们放学当来,我便缠着他们讲故事。大哥的《阿里巴巴女奴和四十大盗》、《神灯》;二哥的《小英雄雨来》、《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三哥的《鸡毛信》、《狼外婆》……就这样,我接受着最最初的教育,幼小的心灵开始往山外延伸着憧憬和想向。
我是在灾难的年月里出生的,虽然三个哥哥来世时条件都极为艰难,但母亲说,只有我出世时最为艰苦。
“生你的时候,正碰上我们建了六间大瓦房,六间啦,在那文化大革命的灾难年月,这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事业!在别人羡慕的目光里,我们欠钱欠粮,尤其是生产队我们把过年时才分的谷麦都支借出来吃掉了。你一岁多时,我家都还不能在队里分到细粮,没米吃,你一吃饭就端着饭碗,哭喊着‘饭哦!我要吃米饭!’尤其是半晚上,你那饿醒后的哭叫常让我眼泪汪汪。你爸爸便起床来煮一个鸡蛋给你,可你又不吃,依旧哭。你爸爸便吵,‘不吃算啦,哪有米饭呢?唉——’其实,你爸爸也心疼,但更多的是无奈!支撑起这个家,是多么地不容易呀!那个时候,卢明江家里的那个唐姑姑,常常用手帕包一点米来,那样的年月,谁家都不宽裕,多好的人啊!”
唐姑姑,我对她留有一个很好的印象。当然,这些都是母亲的讲述所带来的尊敬和感激。我依稀地记得,五六岁时,身材高大而且漂亮的唐姑姑,每次来时都要带点小孩子喜爱的东西,譬如糖果或者花生。只是,她并不常来。我记得最清晰的一次,是那次她来,但父母不在家,在地里干活,唐姑姑留下一小碗米就走了,我和三哥赶紧把米煮来吃,还没熟透就等不及了,待爸妈回来时,只剩下半锅清水米汤。
“还有,也是那些时候,你的大哥偶尔也把你背到下边杨红芬家里,因为杨阿姨生了小孩,有时会吃一些好点的东西,见你去,见你饿得可怜,便会舀一小碗给你,建羽也才十来岁,可他从不偷嘴。
“也是那些时候,老罗那个短命婆,害你大哥挨了一顿冤枉打。那是一个下午,不,已靠近傍晚,建羽刚把你从杨红芬家里背回来,老罗便大声吵,说建羽偷了她的钱包。我一听,这还得了,偷东西绝对不行!我抓起一要竹杆就打,并要你大哥把钱拿出来。但你大哥总说没拿,我以为她嘴硬,偷了不认帐,便狠命打,要不是你二姨在我家,还不知要把你大哥打得怎么样?你二姨死死把我推到一边去,然后抱住建羽,‘建羽,乖!听话,把钱包拿出来,我保证妈妈不再打你!’‘二姨,我都没偷她的钱包,我去哪里拿呵?!’建羽说完,死死抱住你二姨,越哭越伤心。你二姨对我说,‘大姐,你应该冤枉了建羽,你也知道,老罗不是个好东西!’
“事后,我把从我家到老罗家的路两旁寻了个遍,不见钱包的影子;晚上,建羽睡后,我把建羽身上翻了个遍,一分钱都没有,再思索一下,建羽偷她的钱包根本不可能!老罗说她回来时,在杨红芬家的时候,你大哥在她家门前,可那一段路一直都能看见老罗的家,正偷时,她咋不喊?还有,老罗家在我们两家的中间,老罗回到家时,你大哥背着你也到了家,时间上也说不过去。这些且不说,那年月,钱那么紧张,有个啥子钱包哟!越想越不对头,我摸着建羽身上被我打伤的地方,心疼得哭了起来。
“老罗那个扒手,她有一次在江河街上行扒,被当场抓住,挨了一顿饱打,你二姨父都亲眼看到过。那个短命婆,她自己把钱拿去吃了馆子,回来怕男人打,便想这样的毒计害建羽。我知情后,和老罗大干了一场,我要打她,给她赶快溜掉了……”
母亲每每讲到这里时,她对老罗的怨恨立即换成了云开日出的欣慰,她隐约着泪花的眼睛也露出笑容来。我知道母亲是因为大哥的确不是小偷而高兴。母亲是善良的,曾记得有一年的夏天,一个午后,下起了大雨,老罗两口子在队里干活,她的大儿子陈小明在我家门前哭喊着要爸妈,并顺着路寻找着去。雨很大,经过一条田坎时,田坎头上有一条水沟,以前的一块石板已经断掉,陈小明过不去,站在雨中凄惨地哭。母亲听见后,冒着雨,把陈小明抱了回来,脱掉他的湿有服,用毛巾擦干身子,拿东西给他吃,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他哄到床上睡。老罗回家时,听别人讲了这一幕,她千恩万谢抱走了小孩,但事情过后,老罗又不记得这些了,时不时地,依然会为了一点小事同母亲争吵,吵到最恨处,她竟这样对母亲说,
“你以为你抱小明是做好事么?要不是有人看见,定被你整死了!”
听了这些,母亲便很呕气,也及伤心。
虽然,老罗对母亲的伤害极深,但后来,母亲依然救了她一命。那一次,我已有六七岁,记忆得比较清楚,由于生活的逼迫,老罗在春天时去偷队里的土豆。那时节,土豆还没成熟,大的勉强能吃上口。老罗正偷时,被暗中寻山的胡老头抓住。胡老头当即反应到队上,队里的几个干部立即聚到我家,正商议如何处罚时,突然传来了老罗男人的哭声。原来,他从队里干活回来时,一推门,发现老罗上吊了,他立即解下老罗,似乎已断了气,便急得哭了起来。虽然老罗偷了东西,但人命关天,队里的几个干部立即赶了去。我和母亲锁了门才去,自然慢些,去到时,已围了满屋子人,就在大家商议如何安排后事时,赤脚医生肖大春来了,
“进行人工呼吸看行不行?”肖大春把了把脉,他似乎还看到了一丝生命的迹象。但满屋子的人没有谁动。“用嘴对着她的嘴吸气,快点!或许还有希望!”
老罗的男人只知道嚎哭,他听不到这些,其他的人没有谁动。
“让我来吧!”母亲虽然声音不大,但自然让出了一条道来。没多久,只听得“哇”的一声,老罗终于活了过来。在阎王爷那儿走了一遭后,老罗被免掉了队里决定对她游街的处罚。
故乡的那些山峰要走出去一座仿佛都十分地艰难,灾难年月的童年已经没有多少还可记忆的东西,七岁半时,我才在哭闹中以挨了一顿打的代价上了大队的小学。不是父母不送我读书,实在是那日子太过艰难,生活的唯一来源就只有生产队那点可怜巴巴的口粮。虽然爸爸是大队的民兵连长,但因为他正值、老实,有点点油水都给其他的大队干部占去,听母亲讲,以前爸爸在生产队当保管员时,时常要给队里晒谷晒麦,那时,晒场就在队长家的旁边。队长的婆娘时常把爸爸拉去她家,用肉丝煮面条,那样的年月,是多好的招待啊!可爸爸就是不通窍,一点东西都不偷偷给队长家,时间一长,别人占不到便宜,哪还会对你好?自然,两家的关系也淡化了下来。
是的,或许如母亲所讲,爸爸太老实啦,但我后来终是明白和理解了爸爸的那种正值!那样的灾难年月,生产队有多少细粮呢?队长一家的油水本就捞得够多,社员大都有意见,以前的保管员都是干个一年半载的,但爸爸一干就是三年多,直到他后来当上大队的民兵连长。同时,也因为爸爸的正值和可靠,生产队对母亲也有所照顾,让她放养了队里的一头牛,这样,母亲就不用准时去队里出工收工,自由得多了。
我从小跟在母亲的身边,帮忙放牛、捡柴、打山猪草,已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帮手。母亲的意思是等到大哥初中毕业后,我再读书,这样,他们轻松些,再说,就只有一年了。可我哪想得到这些呢?我只羡慕背着书包上学的学生;只知道上学后老师能肯定告诉我天底下是否有高原和平原,是否有丘陵和海洋;还有,读书后,就可以看懂画本(小人书)了,就可以象哥哥们一样知道许多的故事……
这顿打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灵,当然不是记着那疼痛,而是记着挨打后无奈的母亲心痛地把我抱进怀里,虽然母亲多次这样抱过,特别是得百日咳的那些时日,母亲见我咳得难受,只要一咳嗽,她就会把我抱在怀里,用体温温暖我,并轻轻拍打我的后背,但这一次,是母亲怀抱我的最后一次,上学之后,仿佛间就长大了,我再也没去母亲的怀里让她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