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还是我大哥，大……
“小沈精神好多了！神采飞扬的…”
三炮女友惊夸。
顺着她的安慰，我也感到一扇心窗水仙花般盛开了。我象一只立于小荷尖尖角的蜻蜓，阳光穿过我透明的长尾巴，我站在青春的尾巴上，感怀着盈盈的生命绿意。
也许是新疆那夜的淋漓时光触发了我尘封的机关，接下来只待生命的羽向万箭齐发了。
这一夜，我又梦见我回到了那个捏泥人的下午。
我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是一个身高1.80体重68细眉小眼挺胸脯瘪腮帮的5岁孩童。我双手是泥，自得其乐。太阳暖烘烘地照着，柳林深处光影斑驳，幽深、警邃，带来无边隐秘的快感。我当然不知道有种叫幸福的东西正愉悦着我身我心。
感到周围有些异样的时候，我就看见了那辆车和一位美丽的阿姨，她是谁呢？是Anny的妈妈吗？她盯着我前面那块阳光，大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眼里蓄满了泪水，好像马上要哭了。
一些影像模糊起来，一些云影飘来，水一样从玻璃边缘漫出去，缓缓流入脑中。
她？她？我慌得不行，一阵乱点宝典。浅绿屏上的勾勾划划，蝌蚪般来回游动，我不认识这些字啊？！我一急，脑中一阵晕眩，突然明朗了。那些字一闪一闪栩栩如生，我一下认识了。
我点“当前事件”——记述的是昨天我的愤怒；点“公司人物”，在“Anny”字条上对照，是她！我怒气一下窜上来，显然，昨天或早在昨天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知道了那个可怕的事实，还写在纸上戏弄我，现在感到内疚了，有什么用？！我将要面临嘲弄、讥笑、讽刺、怜悯、同情、怨恨、不屑、挖苦、打击、白眼、笑里藏刀、幸灾乐祸、含沙射影、隔岸观火，沦为一个笑柄、一个噱头、一个痰盂、一个焦点、一个残疾的小丑、一个过街的地下动物，我将彻底失去自尊，失去生存，失去——你……
从攀岩俱乐部一出来，我就回到“别墅”，我必须离开了，离开这个梦魇，离开这个尊严的暴风眼。因为一个尊严支离破碎的人没有任何存活的理由！。我删光了宝典内容，虽然在“Anny”字条上踌躇片刻，还是清空了，只留下“三炮”电话。我一刻也不能等了，尊严爆破的气浪已滚滚而来，我疯狂打包收拾东西，一股逃离的快感紧紧攫住了我。收拾完停下来倒气时才渐渐冷静下来，我真的做好牺牲职场、牺牲白领牺牲高尚生活、牺牲心爱的Anny的准备了？
正这会儿，师傅小楼来了。我还想起临下车我最后看了一眼宝典——宝典就象一只眼睛，古怪地宿命般盯着我，眼神跟Anny那天刺激我的一样——洞澈、怜悯……
我居心叵测地动员三炮夫妇换了新址，从此与暴风眼彻底隔绝了……
在这个人才滞销的年代，这个国家每年400万高校毕业生就业形势一片大难。招聘会上接肩磨踵比比皆是一个个身怀远大抱负，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有志青年。
我甩着一付病病殃殃的熊样扑克脸，挟着补全记忆的余喜，挥斥方遒地吹吹牛，激扬文字地卖卖相，碰得头昏眼花，那帮孙子拒绝我就跟随地吐痰般随意而自然。
这个时代想找工作比找不着工作更令人绝望。后来，（刘若英唱的）只剩下给家写信了（家里电话也随宝典丢了，你看我这数码青年）问了三姨家电话，给三姨一打电话，足足听了五分钟埋怨我愣没插上话。
我向来不愿破坏人家的快乐时光，尽管是我的亲三姨。
“……有个叫迟拜的最近总打电话问你情况，电话我告诉你？”
OK!搞定！我大哥迟拜怎么忘了？还是上大学那会我给他三姨家电话的呢？嘿，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哪！找着迟拜生活就算有着落啦！因为只要是他出面所有事都会变得极容易。
我大哥——大，手掌又软又绵象他和蔼的面庞。他还是一付艺术家派头，T恤印个大黑手套，腔子上架匹苍白的三扁四不圆脑袋，剃个光头，脸象大码拉斐尔，流着络腮胡，一付营养不良处乱不惊的样儿，小眼睛眯着象几天没睡觉了，喉结无聊地咕噜着，
“……南京那边几个酒吧经营得不错，这边准备再开一家，还没选址，客源好说我找，你就负责日常管理吧，怎么样，兄弟？”
他的大大咧咧很难让人拒绝，象随意抛过来一件大衣，让人觉得保险、暖和。这种久违的信任即使不太真实也让我从尔虞我诈的漂泊中嗅出点陆地的味道。
这个仗义大哥属于张飞那种，表面大大咧咧，内里极细致敏感。原来学过画，倒过文物，组织过弟兄们贩过毒，是道上不大不小的人物。
他的小眼睛看似漫不经心，似睡非睡，实则在揣测我。
“我哪有那么大能力，大哥，我打打杂就行……”
“外了不是，咱哥俩感情比欧元都坚挺，我兄弟多大能耐我不明细？跟你哥就别装了，你这两天就去踩踩盘子，选个艺术氛围浓的地儿，玩玩高尚文化，最好挨着大学……”
“Yes!Sir!”
我绝处逢生冒充香港警察。
大礼拜，我和三炮到高新区一带转悠，根据迟拜的意思，好像不应是门脸房，偏僻安静些最好。转了一圈相中了居民区里一处两大开间的平房。
一个象小时候故事里神通广大的白胡子老头，甩着一张雕刻时光的脸，目光炯炯地接待了我们。他的目光有着直穿人心的动澈，特亮，不是一般的亮！那亮甚至带点神仙气。
“这房是我女儿的，出国了，你们租多长时间？”
仙长表情神神秘秘。
“时间越长越好。”
“是住哇还是干别的？”
“开个文化酒吧，放心，绝对不破坏房子主体，装修一下就行。”
“那行，这两间房，高新区地价你们也知道，就每月8000吧。”
这个城市地价不断放卫星，跟Nasdaq指数有一拼，贵到连中产阶级都要大骂社会不公的地步。
三炮是砍价高手，磨叽半天，最后以7500元/月成交！
老儿露出猎物上钩的微笑然后飘然隐遁，脚步声蒲公英般四下飘飞。
“这老头怎么怪兮兮的？”
“管他呢，便宜就行，先告诉我大哥一声。”
第二天迟拜带几个兄弟来看场子，用一种很满意的语气说：
“不错，兄弟，西挨O大北临音院，东接大学路，能引外国留学生，好！价格很便宜，兄弟，你上学那会儿我就看你不是等闲人物，跟我没错……”
迟拜跟老头签了合约交了租金，把酒吧的设计、装修全交给了我。
回去后把迟拜无偿赠送的SONY笔记本电脑捧出来，设计一个郁金香式的屋体，门窗设计成花瓣。
我给认识的一个搞装修的哥们打电话，让他全权装修郁金香酒吧。
迟拜来看过两趟提了些艺术性建议。
我蓄起了长发脑后扎了一个短尾巴，咱也玩把艺术。这个俗世上，好人――坏人打扮；流氓——平民打扮；下岗——上岗打扮；上岗——下岗打扮；春天象夏天，夏天象秋天，秋天象冬天，冬天象春天，整个一变态城市变态季节，都抽了疯啦！
我们遍发求贤榜招兵买马，迟拜亲自选美把他们分在音响、灯光、调酒、佐餐等岗位。
在对一个即使初识也有种旧梦重温之感的财务小姐表示适当的惊喜外，就剩一个字――忙！我象只忙碌于田间的家畜，以为没了自己国将不国了，忙出一身浮躁后，万事俱备，只欠执照了。
迟拜飞了南京，我咬着后槽牙跺着后脚跟去了几趟工商局，拎着一皮包手续齐全，没想到志在必得的心灵受到了及其严重的挫伤。
工商局穿制服那个女的有气无力象刚挨了操又让人抽了筋，她说，等两天吧，这阵儿忙……
我使劲往墙上“时间就是生命！”“服务至上”的匾牌上吐唾沫——心里的，我靠！这帮白痴！这之后我充分体会了等待的巨大杀伤力。
我从小讨厌官僚，世界坏就坏他们身上了。雨果说，政客从某种意义上说等同于――民贼！世界上最肮脏的是淫妇的生殖器，比这还脏的是政治，比政治还脏的就是政客们的心。为了一纸手续齐全的执照我跑了7次工商局，累瘦2市斤，愁出3根白头发，补了4盒脑白金。
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那也算人？嘁！从那一刻起，她除了不是她自己外可以是任何她不是的东西。后来那个东西果断把我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她从中还自得其乐，由此造成的游戏般的空前繁忙和愚弄被睁眼说瞎话的宣传家们称作繁荣－复兴－盛世！
岁月在担心……
我时常无端涌出捣毁工商局杀了那女的恶欲。
早在八达集团我就刻拒同这个国家的官员打交道，部、司、厅、局、处、科再带个长的能随时搅翻我的反胃因子。一看到他们装腔作势、推委扯皮、虚伪狡诈，极尽道貌岸然、衣冠禽楚之能事。（此词系上大学我们山东老大撮合衣冠禽兽和衣冠楚楚合二为一的惊天之作，当时还想申请专利呢）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满嘴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卑鄙下流、龌龊无耻就是说他们呢。孙子们是最地道的伪君子，永远在吃喝嫖赌抽坑迸拐骗偷的没落体制台阶钻营蹦跶的小体制派，跳梁小丑、沐猴而冠。他们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人渣精英——不劳而获、投机钻营，把人心的算盘打得劈啪作响，欲望的液晶显示器光怪陆离，7情6欲，功利名誉焰火一样四处沸腾；“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是他们奉行的圭臬，“无利不起早”是他们的有字图腾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告诉你吧/这世界/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考上大学那会儿，拿着户口簿和录取通知书去乡派出所办户籍调转，那几个穿制服的无赖愣是卡着，最后每人给了50块钱才算了事。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大方向主流都好，一执行就走样，这才是整个社会的切肤之痛。”我操你们祖宗！”我当时心里咒骂的同时想像着掀翻这个肮脏常葫的巨大快感。我要把你们一个个押上断头台，让你们鱼肉百姓，欺压良善！
我的愤恨仇视仿佛与生俱来。家里人说我很小的时候，家里来了当官的，我总往人家身上吐口水，唯一一次例外的是一个县级下放干部抱我没吐口水，可拉兔崽子一身屎。可惜那家伙后来平步青云谋得个某省二把手，不知是不是借了我那泡屎的光。这个国家唯一流传下来的民粹就是几千年雷打不动的官僚体制和极权主义。娘希匹＃涵能叫我不在这个城市受罪，待遇不变我喊他大爷，我恨得我呦，连诅咒都恨光啦。要不是迟拜回来请工商局的头头脑脑暖暖胃虚虚肾，我差点抄家伙了！这帮孙子，真他妈的！
郁金香酒吧开苞了。
我象个旧社会的老鸨新社会的妈咪，站门口赔笑脸打哈哈，逢迎迟拜邀来的粉客。这可开了眼了，上至局长所长，下至地痞无赖；从流氓大哥大到黑白两道牛鬼蛇神，公安的、工商的、检疫的、唱歌的、跳舞的、玩地产的、鼓捣法的、航空的、陆地的、海上的、工农兵学商、偷抢骗杀贪、红头发、黄头发、蓝眼睛、绿眼睛（那是大绿野——蜻蜓）、杀人犯活翻版的媒体记者、貌若奸贼的艺术家，连天下第一大帮丐帮也派个小乞丐凑份子，不是九指神丐洪七公派来的小妖女黄蓉吧。
“我不是黄蓉，我不会武功，我只要靖哥哥完美的爱情……哒啦哒啦当……”
王蓉那小样，还真象女扮男妆。我捧着几个闻名遐迩的大流氓之手，愣没嗅出半点黑社会的黑！
那个眉清目秀的小乞丐攀在地产大亨黄老板身边倒让我一阵阵起疑，她眼神怎么有点陈年旧事味呢，一下让我想起新疆晚秋的淋漓时光。不会，不会是她！
迟拜对黄老板格外殷勤，差点把他当黄世仁他爹了，看得出孙子是个实力人物！
迟拜走上舞台手捏无线麦克致辞：
“各位嘉宾、朋友们，多谢捧场！我宣布：郁金香酒吧，从现在开始正式开业啦！（哗－哗－哗－）我敢说－－这里很快就是最具艺术氛围、最具情调的酒吧了。为此，我们特设舞池和表演用的舞台，以及——现场大型晚会级的灯光音响，欢迎大家开派对，玩沙龙。我承诺——这里将是绝对自由轻松、安全蓝调的乐园！今后酒吧将施行会员制，今天各位都将得到一张会员卡，希望今后你们及你们的朋友能把这当成快乐的天堂，谢谢！！”
迟拜眼睛成了卷扬机牵我上台，
“请允许我介绍，我兄弟——沈少峰，他是这里的常务总经理。”
我脑后的短尾巴一撅撅地致意，借机抖落往事的尘埃，新生活啪叽一声掉跟前了，
“请多捧场，我将尽量让大家玩得愉快，喝得痛快。承蒙我大哥关照，今天全部酒水免费，谢谢！”
我表现行云流水颇具观赏性。
于是，人们嗡嗡着各找蜂巢。一部分涌上台和迟拜照相。末了，迟拜冲我招手，
“来！咱哥俩来一张！”
“啪！”
快门一闪，背景是舞台红绒布——
“我去招呼了。”
我撤斯特了。
萨克斯如泣如诉，打着红领结的女侍者优雅如蝶递送酒品、佐餐……一切都那么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