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镜中世界
是疯狂终将清醒
是沉沦必将复生
某个午夜，一面失眠的镜子冷冷审视我，搜集残存的尊严，我看见忧愁焦虑怀疑迷惘耀武扬威在那里盘踞，迅速崛起的眉峰巍巍乎志在压垮两只眼窝，我从未象现在渴望岁月的指针回拨几年，我空前同情白发魔女和秦始皇以及其他矢志于返老还轻宏伟事业的伟大老一辈术士化学家们。
如果我能看见自己的心，我就会知道，在这个有些紧张的夜晚，我到底是谁！
镜中世界，惨不忍睹；镜中世界，险象环生。一种前所未有的灰了叭叽的迟暮感苍蝇般嗡嗡在我身前身后。
我哈欠一声如坐了滑梯，心一节一节沉沦下去。
阴森浮油般一点点漾开来。镜中非我，非我是我。背景渐次诡异狰狞——《画皮》、《变形计》、《离魂计》、《聊斋》游魂似的自配阴乐飘起飘落。
闹表颤动声显得异常庞大，一声紧似一声跟催命似的……
人类随时都能坠入深深的惊悸中，再也没有比惊悸更深刻的记忆了。
我猛地想起小时候大人嘱咐过——千千万万不要半夜照镜子，好像那是极恐怖的事！我有些后悔无意间触犯了这一禁忌。
午夜的镜中能演绎哪些故事？骷髅？鬼魂？怪兽？还是夜半歌声、野店幽灵？
我倏地放下镜子，惊魂未定、心动过速、血压升高、胸闷气短，环顾四下，一切静止物事都莫名其妙形迹可疑蓄势待发虎视眈眈峥嵘审视阴笑打量，我整个一羊入狼窝危机四伏。
“嘎！”地一声怪响吓破我一腔惊惑怅惘。该死的夜游鸟夜叉！我操你妈！
我怕什么呢？其实，我真正惧怕的，是每晚被我们称作梦的死亡……
我往死里裹紧一颗惊弓的鸟心，强迫它的触角伸进千丝万缕的生活谜团，把一切恐惧物质化、往事化……身体沉重起来，脑中嗡嗡开了蜂箱。
我的景况不能再悲惨，我被自己的影子摧残……
我一阵晕眩，
“我们新疆好地方哎……香……”
仿佛从另一世界传来的歌声敲打我窗……
歌声浸染的一夜醒来是何等的神清气爽器宇轩昂！
“我明儿去新疆出差，你跟着去呗，换换环境散散心……空间往往比时间更有疗治作用，别老这么闷着啦，你们公司摆明了就不要你了，再找工作呗，这还能难住你呀……”
三炮早上过来安慰我，我耳中兀自流着昨晚神秘的歌声。
“行……去吧。”
我说完就沉浸在自己爽直得近乎年轻近乎阳光的巨大感动里。我从未想到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自己此时绝对反常的爽直会有那么股子力量，它活活把我震撼了。这是从Anny结婚后我说的最满意的男人话。我靠！我找回点感觉啦！弟兄们！多不易呀，给哥哥呱叽呱叽。野百合都有春天，植物人还老也不醒啦？！嘁！我还不知道从此我把一切都交给了恐怖……
“就在那个随着枫叶飘零的晚秋，可是我并不是你唯一的所有，我抬头望天空，泪往心里流……看着你远走，泪往心里流……心中藏着多少爱和愁……”
我的五官在晚秋广阔的天空下以170公里/小时的速度唱着摇滚。速度是技术革命奉献给人类的一种迷醉方式——
沃野无垠地瓜分了我的视听嗅触味，蓝得近乎邪恶的西天创造了我的眼睛，挂在季节枝头的馨香创造了我的鼻息，而自由奔跑的风则创造了我的脸庞，创造了我的四肢……我感觉自己正从母腹第二次降生出来！这北方成熟的原野啊！
一泓秋水暗暗注入远天的襟怀。于是湖蓝的酡颜醉酒般朗润起来，悠悠地闪着蓝汪汪的釉光，象舒缓深情的谣曲，怡然如从前之我，陶然如从前之我。想来那份廓拓宁远，闲适安谧最该是北方秋天特有的。骏马西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一个豪放，一个婉约。一个如少女，一个如壮汉。一个黄钟大吕，一个丝竹声声。一个浓冽若老白干，一个柔醇似女儿红。
与秋天相依，连你也成为风景。俯仰皆是秋的雅致，秋的充盈，秋的萧峻，秋的豁达。诗词童话就那么纷至沓来——天苍苍，野茫茫……像失散多年的朋友。一片鸭蛋黄的落叶，沉淀了多少岁月往事，一枯一荣，一盛一衰，叶脉纵横而透明，就在原地忠实，行将化为泥土，成为土地最贴心的儿女。枝干起起落落地唱歌了，它们张开四肢擎着太阳，等待着关于春的消息。
一旦被秋水镀亮，人生也便澄澈起来。飞翔的青色鱼群，一度把白云当成寻觅已久的家园。岸芷凝烟，借秋水传留着缱绻绯恻的绿梦，邀于日、月、星，驻于风、雅、颂。水面上一排菱舟，使风倾尽全部想像力，尽情按起按落，弹奏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秋日私语》。
朗润村庄的农谚不知疲倦地诠释着一个又一个季节轮回。乡村像一声不经意的鸟啼，在广阔的天空下，守望一方传统。秋虫总是耐不住寂寞，唧唧流传着秋的私房话。在树脚，在田畴，在河边，在草丛……
到处都是成熟与丰收的浅吟低唱。
袅袅炊烟梳理收获的浓情密意，飞鸟驮着余晖四下播撒笑声，高粱胀红了暮归的笑靥，该有大豆摇铃吧；该有玉米吟风吧；该有瓜果裂笑吧；该有兰菊开怀吧……随手抓过一把稻香，里面飘满丰收的文字。奔驰在齐腰深的金色稻浪里，山也迢迢，云也召召……
越过明净高爽的长天，是谁在远天的唇边涂上七彩虹霓？当风吹亮秋天第一点金粲的火种时，大雁正在某个滩头徘徊……
缀满梦幻结实的庄稼，向湛蓝的天空舞蹈。谁能拥有收成，谁就有权力向季节源头播种子孙……
即使手捧整个秋天阿！也无法解释清楚不断开花的镰声……
就让我变成一丛蒿草吧，作土地最虔诚的儿女，生生世世，与你相依……
岁月把西部洗印成帧帧乡愁滑过深秋的长空。秋天的西部美得象个谜，像是哪个隐士的世外桃源，象诗。对，后来事儿就坏在诗上了……
列车翱翔在北方骄傲的原野上，从秋天飞往春天，从青年驶向中年。广袤的原野啊，也许飞到尽头就是另一个季度，我将转轨另一种生活！列车穿过无数个人无数个故事，落日开放在眼前，把我们的年华回光返照，不知不觉我们在穿行中老去……
西出阳关，谁为我拨一首心弦？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穿过一幅幅明亮如水的忧伤，穿行在谁生死不渝的思念里，让这列车带走我所有的故事吧，我愿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