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说走咱就走,你有他有我没有哇
沈少峰:我丢了生存密码呀,同志们!
后来我断定,是从Anny勘破那个可怕的事实后,我的人生开始落幕的。
养病的日子里,公司正处于青黄不接、无所事事、波谲云诡、暗流汹涌的潜伏期。后来钱波被贬大西北,我苦心寻找自己被枪抢的证据一夜之间无影无踪,我反倒更坚信这背后的诡秘。我全身弥漫着迷惘的坚强、无能的力量。
其实,人本身就有一些无法解释的东西,就像不借助外物谁也看不见自己的眼睛。冥冥中真有一股力量在行拂乱其所为,在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我象刚从一个离奇的梦里醒来,而梦里的蛛丝马迹就在现实重生,一时分不清是梦是实是实是梦一如庄周迷蝶,栩栩然团团然……这个意象在我眼前平安度过生长期,然后楔子一样钉进我脑壳,弄得我神思恍惚形销骨立。
我知道你永远是个反动派,我们之间裂痕始终若隐若现。即使我查出那个地下通道的血迹与纸片、铁路医院的诊断书时,你也怀疑过我的蠡测。
你又一次把我想报警的念头打得焦头烂额、卑躬屈膝时,我知道自己再也拿不出理由了。你身上虱子放个屁都能让我对立阵营旌旗猎猎麾纛飘飘。众人皆醉我独醒,真理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古来圣贤皆寂寞,我是个孤独的异见者谋杀者,谋杀那些不跟我同流的家伙。
就在我大难临头、一腔悲愤、删光宝典、准备出逃时,小楼象突然从另一时空掠夺性地坠入我房间。
“沈总啊,快收拾收拾东西,租个房吧,集团要把这儿收回去,地皮给卖了,拆迁办的人在外面等着呢。小荣已经找好地方了——没事了吧?……”
小楼摸摸我额头。
“这么急,我得先跟同学联系联系…”
我在宝典里查唯一的三炮电话。
“沈总还不用通讯本啊,集团不是发了吗?”
“用不着,宝典够了。”
“我操!拎个宝典就时代青年啦,赶明我也整个,唉你宝典要落哪咋整?”
“落啥,睡觉我都挎脖子上,里面啥都有,火葬场电话都有……”
“我操,行啦,快联系吧。”
正好三炮和他女友住两居室能空出一居,我跟三炮是大学铁哥们,感情跟金刚石般坚挺,就多个脑袋差个姓。
“来吧,不嫌弃你就住我这儿得了,不用你交房租….”
自古燕赵多豪杰,三炮的仗义直撞我耳骨。
“那我马上过去,过去再说,哎,你那怎么走?”
别墅外正车水马龙地运东西,那边挖沟机推倒两面围墙砸得尘土飞扬
小楼搀我上车已是黄昏时分,车启动了,“别墅”田园交响曲般款款流淌起来,渐行渐远……
有什么东西在瞳孔上游弋,沾在睫毛上,挂在眼角边,我的伤感弥漫出一天忧愁的云霞,陶渊明的生活在车楔进前开放在车尾又关闭了,宝典寓言地躺在车前板上,古怪地瞪着独眼。
我摇下车窗,温湿的风带着浓绿的山野香味灌满耳蜗,象情人暧暧的鼻息,我捧过一大把,里面满是往事的酵酿。
黄土路扑面而来,车轮碾压浮土的嗞呲声如一首眠曲,显得格外静谧。
一群归巢的倦鸟在耳中喧闹着一片灿烂的金色。
情人眼神般温存的稻田绿得能融化所有人的思绪。
小村袅袅的炊烟在廓张的眼睛里长势良好。
路旁那一渠清清冽冽的溪水在夕阳里流传着一枚枚好听的叫声,象一路盛开的往事。
远山含黛,野花争喧……
在纷纷的落叶里,我们驶向落日……
那些林立的乡野楼盘是物欲男女想返璞归真回归自然的一个个梦。现下,穷乡僻壤的乡野农村热泪盈眶往城里涌,城市花天酒地腻歪了的新贵们却想作乡村隐士,两只大军在城市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擦肩而过各龋葫需。人们把这种纷扰叫做盛世太平。
岁月的谣车寓言地由麦田开进钢铁,由笑容驶进泪水,流传着我的青春我的梦……
有歌声在夕阳里穿行……
画外音--“《踏着夕阳归去》”
那一刻的温情!我浑身长满风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西方天际,赤金的夕光嬉闹着,推挤着,从路旁枝枝杈杈间蜂拥而入,一直流泻到脸上眼上。倏而条理分列,铺成一排跃动的手指,可不就是金色的键盘吗?有风在上面眨眼,错愕时,拂就一娓细密的金属脆声……
我伸出车窗远眺——大野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世界此时也屏住呼吸倾听。夕阳象一位独步千古的大师,于天地洞开的唇齿间慨然独语——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我的目光泫然伸向岁月深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看见夕阳疲劳的腺体汩汩喷涌着金色的血液。我知道里面有归巢倦鸟的清唱;有碾压灵魂的交响,有收获耕耘的芬芳——以苍山如海,夕阳如血为底色,以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为勾勒…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个流金的独语者阅尽了多少人世沧桑,洞彻了多少宇宙玄妙——天地之大,人犹有所撼….忽而又宽宏地让一地的金属长满记忆的羽毛,连同我一起飘向那个镀就金色的从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流金的独语者,此时,正经历又一轮回的嬗变和分娩。伊企盼而疲惫的眼神飘满化蝶的快乐振翅和涅磐的痛苦拔节。梵.高说,我的所有痛苦就是全部财富。莎士比亚说,苦难最后结出的果实总是甜蜜的。但愿如此。不知不觉中,我们在夕光中老去,一条路将我们的青春逐步蹉跎……
直到夕阳与层峦媾和。
“要把岁月的侮辱改造成/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要在死亡中看到梦境,在日落中/看到痛苦的黄金……”
博尔赫斯说,这就是诗。
我希望真实不再配以虚假,我希望繁华寓以纯朴,我希望复杂归于简单——一滴水历经江河湖海万千衍化也还是水。这个世界有些东西就是终结于原地一如欲望止于内心……
我仿佛跨越千年,有种感觉很沧桑…仿佛一切都离我而去了。我象一只滑出枪膛的子弹,转瞬就迷失在人海,岁月的闸门准确无误地横亘在天边,人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
进入市区,交通象便秘,男女象蝗虫象过江之鲫,一个个以无梦为荣。
小楼帮我卸下行李。
“沈总啊,公司还有事,我得回去啦,握握手吧。”
我捕捉到他眼底一丝漾动的深意。
“干吗呀,这么看我?安总说了,再养一阵,好利索就上班吧,大伙都惦着你呢。行,我走了,没别的事吧?”
小楼拍一下我肩膀……
换换环境转移心态,加之三炮夫妇全方位立体式的调理,我体力精力智力恢复不少,有种大病初愈的欣喜和快乐。新租的两室一厅下班后时时荡漾笑声,这笑声也成了整个小区免费公共健身资源。
我后来一直没弄清动员三炮夫妇换住址为了什么,人家本就住得好好的,我干吗呀这是。记忆那时又开始残缺不全,唉……
我集中精力全身心侍弄三炮养的一大缸小鱼,我从小就爱打鱼吃鱼玩鱼看鱼,这回对准了脾气。这些小精灵在大白天上班族走了后,与我亲切对语,好玩极了,我沉湎于此乐此不疲,完全忘记了忧愁烦恼。
不知过了多少天,反正是在我想上班的那天,我陡然发现宝典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脑中黑洞旋风鬼哭狼嚎生拉硬扯,我死死抱住最当前记忆的大树,挣扎后冷静下来怅然若失,心头空落落的,总觉得有什么很重大的东西被旋风卷走了……
翻翻记忆的硬盘,一定是落小楼车上了。孙子怎么不送回来呢?不知道那是我的生存密码我的命吗?真是的!等明天上班吧,要回来!
我信步踱到窗边,这是四楼。回望来时路,已是苍茫绝断晦暗凄迷了。
我望向集团方向,苍茫中,一幢高高的蓝玻璃大厦,正正在我眼前悄无声息一节一节很诗意地坍塌着,象杨丽萍的孔雀舞,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任何尘霾,无比童话地慢慢倾下身体像是致意像是屈膝,坠地就化为如花的泪水……
我正惊诧于须发洁白,细一想我已凝伫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