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民以食为天
有天中午,我和彤彤、云儿故意错过就餐高峰,接近12点才去餐厅。一到那儿,马上被人山人海包围,我们的自作聪明被“今日午餐推迟半小时”击得粉碎,只能随波逐流,有组织无纪律地深入敌后,渐次分散了。
集团2000多号挣钱机器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白领风度扫地,尊严素质全被抛弃,一起赤裸裸地投身到抗击饥饿的宏图伟业中。
八达集团工作餐的丰盛业内皆碑,顿顿不落的美式炸鸡腿、红烧清蒸鱼、烤鸭、小鸡炖蘑菇、红烧肉、各式新鲜菜蔬,主食水饺、米饭、馒头、包子、面条、花卷……发一钢托盘,随眩烘挑,份量不限,堪称美味珍馐食英馔玉。
有一位绅士舍小我、成大我;弃小家、顾大家,公而忘私,狠斗私字一闪念,满脸惊艳地把座位让给了我。
“Thankyou!”
我习惯性地脱口而出。财务公司的总监是美国人Gary,这厮要求上班以英语问候、称呼,说是便于平等沟通。现今集团几千号人,鱼龙混杂,不全都是白领,没准还听不懂呢。
唉,管它呢,先吃再说。身前身后,人满为患,端盘鹤立而食对消化富有建设性作用。
刚吃了半截藕片,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冷眼一看,污染源来自桌对面一秃顶老头,老头小眼眯成一种古怪的情欲,正停勺持著不能食,恨不能吃我。
我凌厉的目光从他等着被斥责侮辱的脸,直接楔进老家伙的心脏,冷气森人。我看见老家伙抖了一下,扭了一下脖子……
“Anny呀,你也才来呀?……”
沈少峰正站在老家伙后面,一手托盘一手拿只馒头狠咬,两腮胀得象只气蛤蟆。
“嗯”
我不冷不热,继续保持白领的高贵与出尘,拒人于千里之外,偶食人间烟火。我是不特虚伪?没办法,明哲保身。秃顶老儿埋头吃了一回,又一脸厌恶地扭头。我正不明所以,老儿不耐烦地站起来,
“你坐你坐!真是的!”
沈少峰如遇雷锋,甩臀就坐,尊老爱幼连声——
“谢谢啊,您吃完啦?”
“吃啥完——我不是给你让座!是你吃的馒头渣都掉我脖梗里啦,什么素质?!真是的!”
老儿拧着肥躯消失在茫茫吃海中。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表面风平浪静、冰刀雪剑。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的能耐呀——帮你出口气。”
“你也够坏的。”
“谁让他色迷迷地看你。哎,Anny你看……”
我往他桌面一看,上写: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手/作别西天的云彩//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是那老头写的?”
“不是。”
我用超低温说出两个字,否则他又要举一反三、由此及彼、粲然凝虑、话接千载、顺手牵羊、借题发挥了,不给他机会,就是不鼓掌,憋死他。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够让他罗嗦一个世纪的。
他的一只钢碗空结粥香愁,估计是忘了盛粥了。他又开始没话找话,
“Anny,你看这儿多不卫生,碗都没消毒,湿了八叽的……”
“湿?——那是给你的汤!”
“哈哈哈,”
他的笑声充满阳光味,
“Anny你真幽默!咱们集团没那么吝啬吧?哎,我上学那会儿…”
“是上高中吗?”
“上高中干吗?我说上大学,”
他没反应过来,
“我们学校后面有一个小饭馆,老抠了。有回我跟同学去吃饭…”
“是去吃饭吗?!”
“啊,是啊……”
他装呆的样子很好玩。
“是喝奶吧,还挤牛奶,让你女朋友看见了……”
我也不知哪来的醋劲。
“唉,你那天都听见啦?那都是瞎编的——”
“高中有女朋友不很正常吗?”
“你别冤枉我,除了像你这样有国际共产主义精神的女菩萨愿跟我唠唠嗑,别人谁会搭理我,真是编的,我发誓……”
“行了行了,这么罗嗦。”
“我接着说那个饭馆,我们坐的是靠窗户,吃烤牛肉,味挺好。第二天又去了,又点烤牛肉。那块儿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们就问服务员。服务员说你们昨天是不靠窗户?我们说是啊。服务员说那就对了——窗户那儿最适合作活广告了。你说——”
我心里忍俊不禁,表面爱搭不希理。
眼见就餐接近尾声,人烟稀少起来。一个胖得顿顿吃肥肉都有减肥嫌疑的总务处副处长山一样向他那边挪去,光看他这体型也能想到八达集团伙食的盛大。这厮甩着一张胖得无涯、抹了无数民脂民膏的脸,挨个看白净的长条饭桌。到了我们这儿,擀面杖粗的胖手指一敲桌面,
“谁写的?!”
声音浑厚得好像整个大厅是口大瓮。
“啊?”
他猛回头吃了一惊,
“不是她写的,也不是我写的,我们没带笔。”
他双手把责任摊开。
“那谁写的?!”
“谁写的?你问我,我……奥,我知道了。”
他拍拍脑袋,筋鼻眯眼,
“徐志摩写的。”
“徐志摩?!哪个部的?让他上总务处,扣他钱!”
哈哈哈,格格格,望着大山远去,我们笑成一畦酣畅而招展的庄稼,快乐埋葬了我们,他乐得直拍桌子,
“…这家伙,喝点革命的小酒,这家伙…”
他那样特象赵本山,笑够了,这家伙余势未衰,拿手指着我,
“Anny啊,你就那么随便一笑,把铺天盖地的阳光搅得稀烂。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多好。全世界只有你的笑。我耳朵准备永远装你的笑声……”
“频不频哪,严肃点。”
我脸上开始化冻,嗔中带娇。谁不希望别人夸自己呢?何况还是个有点意思的男人。
他把眼睛继续夸张地睁大,忽地双手合什,
“罪过罪过!我说你总冷面示人呢,敢情你的笑是无穷的罪恶。”
“什么?”
“啊,是罪恶——你的笑让全世界男人都想犯罪,不是莫大的罪恶吗?”
“你怎么那么频哪?”
“那得分对谁。话不投机半句多,话逢知己千言少嘛,”
“谁跟你知己呀。”
这家伙甜言蜜语、油嘴滑舌得赶超王朔、冯小刚。临走时他把手表放在耳边听--
“怎么啦,坏了?”
我发现自己有些失控,总想和他多说说话。
“不是,我的手表能说话,它说话呢…”
“说什么?不会说让徐志摩上总务吧,格格格”
我的整张脸都笑眯眯地交给落地窗泻进来的千万匹阳光了,这不是自取其辱吗?天才阿甘里有句台词——只有接触才能使空虚变得可以忍耐,没办法。
“不是,它在说——沈少峰要和那谁那谁共坠爱河,”
“呸!”
我发觉上当,
“做梦去吧。”
“做梦?——啊,也许它快了12小时,提前做梦了。”
这家伙假装恍然大悟,摆明了开始悍然入侵了。
人是否真的低能到看不出身边的任何蛛丝马迹而与狼共舞、其乐融融直至自相矛盾、灾难降临?!
有天中午,吃完午饭我和彤彤、云儿往回走,在过街天桥上碰着他,正风风火火赶去吃饭。
“哎呀,我的天哪,集团三朵金花,这是要到哪儿仙游去?”
我们嘻嘻哈哈谁也不理他。
“不用说肯定上八达,行!姐儿几个还真有眼光,八达净帅哥,别笑。我当然不是,我沈老虎向来以风度服人,怎么着,请小姐们赏个脸,为咱们国家西瓜种植业做点贡献吧——”
“你请啊?”
彤彤简直是一付媚笑,这不引火烧身吗?死丫头。
“这话说的,改革开放,兄弟我虽不算先富起来的那帮,穷点,穷得不就剩钱了嘛。来来来,请姑娘们吃西瓜,我蓬荜生辉,啊,灰尘的灰,你们不给面子可不就真灰了,灰头土脸,哎,对,过来,对--”
彤彤死拉我过去。
“卖西瓜啦,西瓜啦,不甜不要钱啦。甜西瓜。嗨,不甜不要钱啦……”
一个小贩空前惨烈地打开燥热的铁喉咙,对着走过来的三女一男拼命吆喝卖弄。
“甜吗?!”
他一身匪气。
“甜!个保个,不甜不要钱,放心吃吧,您哪——”
“不甜不要钱?真的假的?”
“这还有假,不甜不要钱。”
“那好,你给我挑个不甜的!”
格格格,彤彤和云儿被他逗乐了,我早有预备,心旌摇动几下就停了。
“吗呀?哥哥,逗我玩呢吧。我这儿想找不甜的都没有——”
“嘁,我让你挑不甜的——是有原因的……”
“你没带钱?”
云儿急不可耐指着他作嘲弄状。
“对头,还是Linda聪明,哥们我就是大名鼎鼎的‘月光族’哇!天马行空、及时行乐、尽情挥霍、不计后果。怎么样,小姐们卖点血吧。”
“你说请我们吃西瓜,还让我们掏钱,岂有此理?”
彤彤嗔得象撒娇。
“这不很正常嘛,我请你们你们掏钱。对吧,Anny。”
我冷哼一声,“懒得理你。”
“July你就不能学一回雷锋,渴坏了Anny和Linda是小事,我可是品学兼优、德才兼备的国家储备人才……”
“还品学兼优德才兼备?忧愁的忧,背运的背吧,哈哈哈。”
彤彤风骚无限。
“反正要是渴坏了我,四化建设就得泡汤。”
“你怎么那么频哪,Anny!你掏钱!”
“凭什么?我又没请客。”
“哇,这么快就帮他紧缩银根了,好个夫唱妇随,一个比一个抠门……”
“找打呢你。”
我去掐彤彤的小脸蛋。
“好了好了,两个都欺负我,我认栽我买。”
吃着西瓜他也不消停,
“Anny你怎么用左手拿西瓜,我们都用右手?”
我灵机一动,
“你吃饭用哪只手?”
“右手哇?”
他变态地侧头打量自己拿西瓜的右手。
“写字用哪只手?”
“右手哇。”
“掏钱呢?”
“右手哇——我的天哪,我小偷哇,我?”
“不是,你拿勺用哪只手?”
“右手哇。”
“梳头呢?”
“右手哇”
“上厕所呢?”
“右手哇”
格格格,彤彤先笑了,云儿巧笑倩兮。他一头雾水——
“人类上厕所都用手纸,你怎么用……用手哇,格格格。”
彤彤快把西瓜扔了。
“好哇,Anny,你胳膊肘往外拐,我,我,斗不过你们仨小妖精,兄弟我撤斯特了……”
他白混块西瓜狼狈窜奔餐厅,没走几步,就听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我们这个乐呀。他边往起爬边回头瞄还找辙呢――
“见笑见笑,腿脚不好,小脑不发达,自己把自己绊倒了,人有失足,马有乱蹄……”
嘿,好个小脑不发达,嘉年华会上玩一手画圆一手画方、一臂上下一臂平移、一“枪”打四个没一个玩过他的。啊,小脑不发达,大脑发达呀,有回下班不就推着自行车在深圳路打转转吗,问他咋了,人家说迷路了。呸!三岁小孩啊,走了大半年了,找不着家了?纯属套辞!这厮!机关算尽。
我们三姐妹边笑边走边吃,
“哎,Anny呀,你也不好好管管,都快成流氓了。”
云儿大惊小怪一脸坏笑。
“吃也堵不上你的嘴,死丫头。”
“你说他咋那么频呢?”
彤彤吃一口西瓜作纳闷状,天知道她想什么。
“频?这哪算频哪。他打电话那才叫个频呢,至少半小时。他们公司电话费月月超标,安总训他无数次了。有回他又接电话,打了十五分钟,我都奇怪,说这回有进步,才打一刻钟,给谁打的?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啊,不好意思,是个错打进来的电话……”
“MyGod!Anny你也太夸张了吧。”
我的惟妙惟肖让两姐妹快乐乐翻天。
“这家伙还总自诩是e时代的数码青年呢,天天捅咕他那破宝典,人家从不用什么笔记本通讯录,清一色玩电子办公电子生活,说在外面别人都叫他大号——NE-007,吹自己是服务器型男人……”
“就他?典型的Windows型男人——有缺点吧,你还离不了他,对吧,Anny。”
“去去去,他顶多算Email型,十句话九句是废话。”
“我看哪,他是Excel型,多才多艺嘛。”
“哎,Linda是不是迷上人家了,什么多才多艺呀?”
彤彤一双大眼特别神气。
“迷你个头。”
“July你还别说,他还唱歌呢。每月公司出去聚餐,他都唱——”
“唱咋样?”
“那歌唱的,跟他比我就是玛丽莲.凯瑞,贼声怪调的,还臭显摆呢,什么想着你的黑夜想着你的容颜,反反复复我孤枕难眠。我说那容易呀,您就睡俩枕头呗,把他差点噎死,格格格”
说起挫败他的经典案例我就抑制不住兴奋。
让她们都闭嘴吧,我知道:那是春天,那是微笑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