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嗨!红T恤
Anny:后来,我才发现他根本就是上帝放进我生命中的一个隐喻……
后来我才明白,遇见他之前,我活得一直都有点呆板理性。自一路绿灯大学毕业,履历上锦绣山河花团锦簇,初恋铩羽重返O城后又独排众议,进了这个国家最大的集团企业,在事业上我顺得不能再顺。
我曾经绝望地以为自己与白马王子与爱情与责任就此绝缘,直到与龙翱结婚,万没想到的是,他青蛙一样从井底蹦进我平静科学、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鸡飞蛋打……
他一脸的愁云惨雾、神情落寞遥远,把恍惚、惆怅、犹豫、沮丧诠释得活生生的。
左脸颊还潜伏着两截没刮净的胡茬。领带扣失调。西服袖有一点油污。交支票时手指精瘦洁白,抖成《梁祝》的颤音。一付心事重重、精神恍惚、犹疑不定、痛苦不堪的样子。这还是他吗?这样遥远陌生,以前那个阳光、另类的红T恤哪去了?
我承认他从一开始就给人以太过卖弄、太过招摇、哗众取宠、不学无术的频痞形象。
好像是七月份吧,反正天挺热的。蝉声一片片无理由地亮晃晃起来又一片片地熄灭。
那天上午开完例会,安总说公司决定聘任两名职业销售经理,请大家留下来集体面试。我知道上周六在国际展览中心举办的大型人才洽谈会上,集团各事业部、公司倾巢出动,疯狂掠夺人才,预谋瓜分天下财富。
安总回来时,钱波和小楼抱着两大摞职场精英踉跄着进屋。后来听小楼说遴选出七八个人。
说实话,在感性被一步步剥离出职场的年代,这种呆板、麻木、循规蹈矩、程序化的面试场面我特烦。一是我作财务工作,是八达集团和美国摩根士丹利合资的财务公司的中方雇员,标准的外企白领,只在业务上面向他们电子设备公司,对他们行业了解不多;加之现下应聘者小心翼翼、谨小慎微、中规中距、冒充绅士的模样让人讨厌。我说:
“安总,没事的话,我先回财务公司。”
“回去干吗,总跟Arab打交道,不烦哪。面面试,好玩,你就训他们就完了。”
小楼劝我留下。
“不没事吗,在公司呆着吧,你完全可以从女性的视角考验他们嘛…”
安总话音还没落,电话响了。接完电话安总说,来了七个。Anny,辛苦一下,你去前台把他们领上来呗。
我只好从命。
到了前台,果然七个商量好了似的,清一色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正襟危坐。七张即将被拷问抢白责难的脸风平浪静一潭死水,不差分毫的头型象十大杰出青年。茶几上的七盅咖啡萦着香气。我猜他们肯定矜持地没敢喝。
“你们是来电子设备公司应聘的吧?”
我扫了一眼咖啡盅,果然高度一致。我为他们的乖乖听命暗暗好笑。
“是…”
一个眉目清秀端着一张小土豆脸的小个子抢先说。
“都跟我来吧。”
七个男人30多岁地鱼贯跟我后面。
我们以安总为起点,坐成一大半圆,逐一面试。安总问的一些问题大都是宏观的,轮到我们多是一些较具体甚至是尖刻刁难的问题。几轮下来,这七人果真是有备而来,许多问题回答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那个眉目清秀的小个子也就30出头,是七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发挥的也不错。每答完一个问题,目光总征询地扫一下我这边,好像我是掌握生杀大权的总经理,他眼神里有些形迹可疑的内容。
我有点恼火,彻底忘记白领小资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表情更加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你结婚了吗?”
我的恶作剧式地直诘令他措手不及,尴尬的眼神滑了一下,一点点地摔倒了。
“还没有…”
他老老实实回答,有点局促不安,似乎有点清楚自己的位置,对我的愠怒有了察觉。
“为什么不结婚?”
我咄咄逼人。
“我有女朋友,在老家湖北,想创造点条件再结婚。”
我有些消气,拂了一下春风得意的刘海,从上小学开始我就学会不对自己说‘怎么男的都这样?’之类的傻话了。
他很知趣地不再往我这边瞟。小楼露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微笑。七人面试正要告以段落,安总扬头让小江倒咖啡。
“当当当”有敲门声骤然响起。
“Comein……”
牛兄调侃地回应。门呼地一下几乎被撞开了——
一个满脸汗晶晶的红T恤恶作剧般闯进来,一下拨动了整个面试会的神经。屋里弥漫着一柱一束的诧异、犹豫、排斥、愠怒、谴责。
“你找谁?!”
牛兄厉声斥责,一张雕刻时光的脸很愤怒很生动。
“我是来面试的……”
红T恤有点委屈,忽然又如遇救星,
“啊!安总,对不起,对不起,我迟到了。”
安总把双手交叉架在皱起的眉头上。耀眼的红T恤在黑蓝白分明、森严如铁的职场像是示威;像是挑衅;像是起哄;像是哗众取宠。
这家伙夹着一个黑夹子,头发被风吹得乱云飞渡、群魔乱舞,象要燃烧起来,整个一木村拓哉。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大言不惭、大刀金马地坐到面试椅上,
“安总,您忘了吧,我是那个工大的学生……”
“通知你几点面试?”
安总有些生气。
“对不起安总,我这人方向感不太好,早上堵车,我上了一辆一看车太慢赶紧下车,一会那辆车飞驰而去。我赶忙又上了一辆还是慢就又下去了,一会它又飞驰而去,我就又上了一辆,又堵住了。我又下车,一会…”
“Stop!”
安总做个暂停手势,
“我替你说——车又飞驰而去?”
安总蔑视地嘲笑他。
“您说对了,但是它却是往另一个方向,我――坐反了…”
红T恤气喘吁吁象讲笑话。
我冷眼观他现场演出,简称——现眼(演),这个傻帽!那七个面试者忍俊不禁,幸灾乐祸地免费看红T恤表演单口相声。安总把手放下轻叩桌面,
“我们录取的是有五年工作经验以上的。你刚毕业,不太合适……”
安总一直没抬头,语气冷冷地,这等于下了逐客令。
“您听我说,安总,您看我这满脸大汗,我跑着来的,这是我的诚意。第二,堵车那会我就想我跟咱们公司有缘,好事多磨呀。请在您公司的网络里给我一个感受成功的机会吧,”
这家伙真够频的。咱们?谁跟你咱们?公司网络?把安总抬成救世主了,这不就是赤裸裸的花言巧语、巧言令色、阿谀奉承吗?
“再说,咱们集团董事长姓沈,主管咱们公司的副总裁姓邵。我叫沈少峰,融合咱们公司两位领导大姓,岂不是更有缘吗?”
这都哪跟哪呀?红T恤即兴发挥、巧舌如簧,脸皮厚得能当花鼓敲。
我环顾四周,白窗帘飘飘欲仙,满屋天光。月季、蔷薇、勿忘我、紫罗兰、常青藤(可惜没有我喜欢的花)在他的大话滋润下神清气爽、气宇轩昂,纷纷摆出要盛开的样子。安总的眉头松了口气,从大得象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老板桌上翻出一份简历,
“你虽然勤工俭学做过销售,但时间太短,经验不够,我们这……”
红T恤把黑夹子往腿上一放,胸有成竹、神采飞扬地一个怪笑,
“安总,不能因为一烂菜叶就放弃满汉全席呀。我虽然刚毕业,经验少,但可塑性强,有开拓精神。据我所知,咱们公司正缺开拓市场的销售经理。我在简历的第一页就写了一句话——有时错过一个人才就等于错过了一个时代。试想如果克莱斯勒错过了艾柯卡;通用错过了韦尔奇,IBM错过了格斯特纳,中国要是错过了毛泽东,世界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千里马常有,伯乐难寻哪…”
红T恤的手势比语气还夸张,有着一丝不可思议的活力和朝气。
“哈哈哈,大象吹喇叭――口气不小哇。你能跟他们比吗?”
由于红T恤的到来,偌大严肃正规的办公室显得活跃跌宕起来,轻松指数直逼韩国小天后李贞贤人气。
小楼笑得特大声,后半句扭向钱波,寻求共识。客观地说,在因循守旧、墨守成规、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抱残守缺、划地为牢的八达集团,红T恤的恶行劣迹比恐龙化石还难遇,有必要为看他继续现眼牺牲点心情。他的人来疯无疑就是一抹亮色,尽管他把吹牛当成练肺活量了。我有点想看看他被贬得一无是处,千疮百孔的惨状了,顺便也存了点阴暗想法,嘻嘻,不能说。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能不能跟他们比?再说这些人也都是一步步从底层干起来的。罗丹说,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
红T恤很明快很感性地朗诵完,静静地等着来自罗丹的份量。安总带着很异样的审视意味看看我,若有所思,
“说说你在销售中遇到过哪些问题,你是如何解决的?”
红T恤略一迟疑,开始侃侃而谈。渐渐地我被他的真挚和诙谐击中,心中甚至开始一次次否定是不是有一种东西从天而降……
“口才不错。”
钱波用手遮住嘴,抻过脖子说。我正有些泯灭理智、神情万种地投入到他的可笑失误中,猝不及防,赶紧掩饰,
“挺能侃的。”
牛兄和小楼正在那边嘀咕,时不时不怀好意地往我这边瞟瞟。他们干什么?是让他们看出什么了?我一直神色自若事不关己呀。我避嫌地转移视线。
那七个应聘者竖直耳朵,端坐如钟,我心里暗笑。招聘正朝一个简单明快的方向驶去。轮到集体提问了。
“你别嘴上说得惊天动地,做起事来有气无力,你懂啥叫市场销售吗?什么概念?你知道吗?”
牛兄盛气凌人,颇不屑地扬着脸,好像红T恤说的三岁小孩都懂。
“对不起,我问一下您是巨蟹座吗?”
大家一愣。
“不是不是,牛兄哪是巨蟹座呀,牛兄猎户座,没听过四大名捕吗,能抓人。”
小邓瘦得快成标本了还开牛兄玩笑。
“是吗,那您怎么横着说话,”
红T恤不卑不亢笑着说,“如果在工作中象您这样的人身攻击,我肯定会有气的,做起事来也会无力。我确实不太懂你们行业,我是学电子工程的,搞集成电路的,只是选修过市场销售方面的课程。我知道现在电子行业已进入细分市场的微利时代,只要细分方向正确,灵活运用销售策略,一定会有前途的。《财富》主编约翰.休伊讲过一个故事,说一个梳子厂试聘三个销售员,让他们向寺庙里的和尚推销梳子。第一个人去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和尚就是不买。第二个人观察发现,寺庙建在山顶山风很大,把来往香客头发都吹乱了,于是就游说寺庙买梳子给香客梳头用。结果卖了十把。第三个人找到寺庙主持劝他多买梳子,并命名为积善梳。一来卖给香客梳头以敬神明,二来香客买梳本身也是积德行善之举,三是寺庙买梳5块钱一把,卖给香客10块一把,还有利润。这样,第三个人卖了上百把。可见,只要细分正确就有市场。咱们公司销售的都是国外知名产品,省去推广环节,应该更容易做。”
他的故事成了销售培训公共课程。
我看见安总赞许地点点头,我也开始把他从不学无术中剥离出来,心事不知不觉进入务虚阶段。牛兄脸红得要冒烟。众人扬眉昂首,正要继续发难。
“Anny,你别光看,也问问,怎么半天没声?”
安总话里有话。我颇有些难为情,脸也象征性地红了一下,这绝对有悖于我多年来苦心修炼的冷艳形象。问什么好呢?对了,
“你觉得穿红T恤面试合适吗?”
红T恤不好意思地摊摊手,王顾左右而言他,
“上海财富论坛时,戴尔、杨致远都是穿T恤、牛仔裤出席的。我认为这更真实,容易在随意轻松的休闲中找到共鸣,有利于沟通。我看过一本平卡斯写的书,叫《身在高层》,他说未来的总裁叫总沟通者更合适。我非常赞同这一观点。”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掠而过,末了用眼角余光传递着友善信息。
我的年华有飘扬感,有什么东西被剔亮了,这是他第一次看我。我理智而满意地点点头,拿笔在美式招聘量表印象栏上写道——Characteristic(个性)
安总被激发的微笑高深莫测,
“小江你去找根绳子,Anny你去找八块布条,让他们做个游戏。”
众人都纳闷。东西备齐后,安总说,几位先生都过来,站成一排,Anny你小时候玩过抓瞎没有。先拿布把他们蒙上眼睛,小江你把绳子给他们,每人用手握住绳子,对!现在游戏马上要开始了。你们八个人拉住绳子在最短时间内把绳子围成一个正方形……开始!安总手向下用力一斩,八个人活跃起来。我们幸灾乐祸、作壁上观。
我忽然为刚诞生的青春灵感一样的东西惊诧不已,竟担心它晚节不保,中途夭折。红T恤突然大喊一声:
“都别动!”
把大家吓了一跳。
“离安总最近的那个开始报数!快!”
“1、2、3、4、5、6、7、8……”
“Anny,你紧张啥呀,看热闹。”
钱波小脑袋伸过来,特象龙翱家养的小绿毛龟。
“Anny你看那个……”
小邓碰我。安总导演一样笑看现场。小楼和牛兄指指点点、乐不可支。
“我是三号,以我为准。每人用右手握绳,左手抓住左侧人右肩,听我指挥:1号2号左臂平直,2号跟我左臂往前走,1号跟2号左臂走,走,2号左臂与身体成90°。好,别动。5号左手握绳,右手搭住6号左臂,6号随5号走,对,5号右臂与身体成90°。7、8号随6号走。好,7号左手握绳,右臂搭上8号左臂转90°。8号直着往前把绳头交给1号,好了吗?8号退回原位,好……”
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准正方形绳圈,圈上分列了八个人。
我这时才发现好像他的侧影在我梦里存活了许多年,我知道这有些不应该。
“这小子,有两把刷子。是吧,小杨?”
小楼的尾音象在醋里泡过,眼神里有些毛刺。
“挺好玩的。”
我外冷内热。
钱波的量表上Best栏对钩一片,锦绣灿烂。红T恤大概能被录取。
果不出所料,红T恤和那个叫小荣的眉清目秀被录取了。
后来,我发现这个长得疏疏朗朗、粗枝大叶,脸上星罗棋布般点缀着雀斑的家伙竟大摇大摆地在我心湖边散开了步。
想想看,最合适的年龄优越的职业以及一张容易让见男春之类想入非非的面孔……一开始,我就很难仅仅把他当同事看。
当然,这并不影响我对爱情的叶公好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