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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虞美人

    定了定神,冷子虞才踏入西西艾咖啡厅里的巴西包间。
    戴着银白色框架近视镜的杜桦已经坐在那里,深米色西装很挺括,他额上的头发有些自来卷,喷上了摩丝,梳得一丝不苟。他正气定神闲地喝着小姐先给上的矿泉水,当看见冷子虞进来时,起身相迎。
    冷子虞能感觉到,他看她第一眼的眼神是那种不易被人察觉到地上下打量一番,说是“上下”,其实并非全部。坐下后,他的眼神恢复了她常见到的迷离状态。
    一双男人迷离的眼,会让女人觉得他有些害羞,会让男人觉得他有些矜持。
    杜桦问她想喝哪种品牌的咖啡,她让他随意。小姐很快就把一壶咖啡送上。
    一壶咖啡分成两杯,冷子虞面前装杯子的小盘子上滴上两滴咖啡,他拿过桌上盒子里的面巾纸为她拭去。
    他并不立即开口问她照片的事。
    她正等着他亲自开口问。
    冷子虞找着其他的话头,想引他往照片上说:“那天,你把你太太介绍给我,我觉得她好像和十年前变了样儿。”
    “啊,她……我和那个离婚了,这是我现在的太太。”
    冷子虞说:“你现在不错嘛,维讷装饰工程公司的副总,这个公司是裕城市装饰装修行业的佼佼者。维讷?对了,我记得你好像介绍说你的太太叫方维讷。”她是想提醒他,那天你太太方维讷在时,我送的是照片!
    杜桦点了点头。
    好一阵的沉默。
    冷子虞偷眼看了看表,坐在这里也快有半个小时了,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一直记得你说过的话,12年过去了,言犹在耳:‘子虞,我会带着你走进……’”
    “子虞,”杜桦打断了她,“谢谢你,为我保存……”他不再说下去。
    她却想:他应该知道她为什么亲自送那张照片给他看。有三次,她请求他,帮帮她,她认为她的请求他很容易就能做到。
    他不说肯,也不说不肯,脸上全是思索的表情。
    她只有硬着头皮说:“杜桦,我想尽快出国,我问过了,以我中专的原始学历和年龄,只能到爱尔兰。手续费什么的我能出得起,可是三十多万的担保我没有。我的住房是公房,没有产权证,我也没有大额的存款单可做担保。你只需拿出这样的东西即可,其实你并未损失什么。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不答应我。没办法,正巧我拿到了你的照片。你看……”
    早已明白冷子虞是拿照片在敲诈勒索,他只是思忖,究竟怎么说,怎么处理才更好。他望望掩得很好的包间门,才说:“子虞,你不知道,第一次你求我,我就想,一定要帮你,不仅是担保,连手续费用我都……公司其实是维讷早年开的,我们在一起不到两年。你说的数目太大,从你跟我说的第一次开始,我就在积极想办法,本不想在未成功之时告诉你,可是,这张照片……唉!”
    “我说得还不够明确吗?我要的只是担保凭证,不是现金!”
    他的眼神更加迷离地看着她,时不时地低扫一下杯里残余的咖啡。“子虞,这些东西都在维讷的手里。不过,没关系,我会……”故意不说下去。
    冷子虞一听,脸拉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他躲闪着始终不肯正视自己的眼神,直直地说:“杜桦,今天我不是跟你商量。你要是不为我担保,我就把照片送到你太太手里。就算你那有钱的太太不因此跟你离婚,那你们也得有一场好戏上演。万一你她跟你离了婚,那财产方面,你可能占不好什么好处。对了,车证也可以呀!你开的别克GL8车价值好像就是三十多万。担保的事我完全可以找别人,我非要找你的原因你心里清楚。因为,你说过,‘子虞,我会带你走进……’”
    杜桦再一次打断了她:“子虞,我对你的心你不明白吗?”
    冷子虞拿出包里的书,翻开,里面的虞美人干花显露在他的眼前,他看了一眼。她把书合上。
    “你的偏头痛好了吗?”她死死地盯着他看。
    “好了好了。子虞,我跟你说,这几天我一直在为你而彻夜不眠。你明白吗?是为了你,而不是为了照片的事。你说的事我已经放在心上。你知道吗?你们的副总编洪生是我太太的远房表哥,你拿照片对我说事,如果让他知道了,其实对你也不利。我想的只是满足你的心愿。”
    冷子虞听完他刚才说的话,不耐烦地说:“你要是诚心帮我,那就快点!”
    “你放心,我会的。就冲冷老师的面子……”
    “别提我爸爸!”冷子虞低沉的怒喝止住了杜桦的话,杜桦起身告辞。她并没转身送将。
    他走到她的身后,转过身,将手轻按在她的肩上。“子虞,我对你还……”她下意识地躲却他的双手,“常给我打电话联系,别忘了,啊?”
    冷子虞一个人端坐在原位,想着和杜桦的对话,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是真能帮她还是不会帮她?她很烦躁,因为,她并没有跟杜桦完全说实话。
    除了杜桦,其实她找不到第二个可为她做担保的人,她并无私交甚深的可以帮她这么大忙的人。
    她跟小姐要了一壶红茶,一个人慢慢品。
    总是这样的,让人猜不透他心中到底如何想,如何行事,于是,让人无法给他这个人下结论。跟他处理共同的事,你只能等他,等他说出明确的想法,明确的决定。
    她拿出包中的书,看看了里面的虞美人干花,想起当年,等来等去,最后终于等出那句话:“子虞,我会带你走进……”她低头看了看杯中浓浓的红茶,轻摇了一下杯子,杯中的茶水现出了一片涟漪。
    涟漪中间,清晰地浮出父亲冷君超的脸。
    桦林镇,冷君超是个大名鼎鼎的中学语文老师。
    镇子上只有桦林中学这一所完中,高中设理科两个班,文科两个班,中考成绩优秀的学生都上了县城重点中学,所以,三个班的学生常戏称自己为“筛子漏”,平添了许多自暴自弃的情绪。那年头,大学不那么好考,桦林中学的高中毕业生能考上中专就不错了。冷老师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人,将自己文科班的学生调教得个个奋发图强,三年后,全班总能考上连中专在内一半多的学生,甚至,曾有两人考上北大。那些第一年考不中的人,第二年上补习班,总能如愿。即便是那县重点中学,也不过如此。
    人人皆知,冷老师除了教书,还有三大爱好:书法、红茶和种虞美人花。
    冷家屋子正中的墙上挂着冷老师自己每年春节前写的和去年字体不一样内容却一样的条幅,内容是《老子》的一段:“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不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每年开春,冷老师总要在屋前的院子中间种上蔬菜,外围种上虞美人,当地人称大烟花。
    冷老师年轻的时候就有胃痛和咽喉痛的毛病,舍不得拿钱买药吃,就用当地人的土法解痛:等虞美人花谢了之后,将花朵下面的果壳摘下晒干,放在红茶里泡着喝,红茶暖胃,虞美人果壳解痛。他知道虞美人的果壳是旧社会里做大烟的原料之一,也不敢常放入茶水中泡饮,只是实在忍不住痛的时候,才用。
    儿时的子虞刚学写字的时候,不喜欢写“虞”字,哼哼叽叽对着父亲撒着娇地说:“爸爸,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呀?太不好写了,叫‘子一’多好!”
    “叫‘子一’你怎么能长得美丽呀。爸爸给你讲个故事,你就爱写了。”
    爸爸讲的虞美人故事有两个版本,都是民间传说,“正版”的是南方民间传说,“盗版”的当地民间传说。
    “正版”故事是冷子虞最爱听的。当年,项羽兵败垓下,刘帮率重兵围困。一时间,项羽兵少食尽,将士们还都疲倦不堪。项羽闻听四面楚歌,知道大势已去,心情烦闷地坐在帐中,面对着心上人虞姬,面对着随他多年征战的骏马,惟剩饮酒。喝着喝着,他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为所爱的人担忧。虞姬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悲伤,和爱人一起唱。项羽落下了英雄泪,虞姬也随之泣不成声。虞姬暗下决心:不能让爱人为难。她趁他不备,抢先拔剑自刎了。项羽见状,更加悲痛万分,也随之拔剑自刎。后来,在虞姬血染的地方就长出了一种艳美绝伦的花,人们为了纪念美丽多情而又柔骨侠肠的虞姬,为花取名 “虞美人”。
    那“盗版”的虞美人故事,冷子虞只听了一次,便不许父亲再讲。很多年以前,一家虞姓主妇诞下一女,虞女胎里带有一张黄符,黄符上写着:“非常之心,遇平则安,遇险则毒。”父母认为黄符乃不祥之物,当即烧毁。虞女生得美丽异常,年方二八时,和邻居才子黄生偷偷相爱。黄生托媒人说亲,虞家嫌黄生家贫,不予婚许。黄生当着众乡亲立誓:一定科举成功,到时再提亲事。在众乡亲的劝说下,虞父勉强同意,条件就是黄生必须中榜。黄生收拾了包裹行囊,上京赴考去了。一年过去了,有人捎信说,黄生中了探花,娶了一位高官之女。虞父嗤之以鼻,欲将虞女许配给一员外之子。虞女寻死觅活地不肯,说一定要见黄生一面才肯嫁人,虞父见女儿态度坚决,怕迫她嫁人反惹来祸端,同意了。三年后,黄生衣锦还乡,虞女得知消息后,突然想起从未有人对她提起过的黄符上的话:“非常之心,遇平则安,遇险则毒。”她背着家人将胸部剖开,取出鲜红蹦跳的一颗心,偷偷地煮了,将汤放入杯中,央人捎给黄生喝。黄生打开杯盖看了看,根本就不想喝,盖上盖子。可谁知,那汤竟如注一般飞起灌入黄生的口中,黄生当场毙命。虞女得知此信,含笑死去。虞女的坟头上长满了人们从未见过的鲜花,人称“虞美人”。
    每次,冷子虞缠着父亲讲虞姬的故事时,母亲张安笑着说:“你不要和她讲这么惨的故事,还偏偏给她起了那么个怪名字。”
    这时,父亲就会说:“你偏记得惨的部分,怎么不想想,虞姬长得多美丽?我是希望我的女儿是个天下最漂亮的女孩。”
    一向视冷君超的话为真理的张安笑而不语了。
    子虞和父亲一样,都爱虞美人花。那花也确实招人爱:植株不高,叶子边缘长有锯齿样,一株常常只长有一朵花,独伶伶地立在花梗上,花瓣是4瓣或重瓣,绉纸一般,质薄如绫,光泽如缎。花色中最常见的是白边红花或是红边白花,给人白里透红、红里染白的感觉。子虞常常是摘下几朵插在装着水的花瓶里,放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欣赏。
    子虞跟着教语文的父亲,自幼写得一手好书法,唐诗宋词朗朗上口。
    长于形象思维的她,理科学得不怎么样,父亲让她初中毕业就考中专,学的是财务专业,毕业后当了红旗木材加工厂的出纳员。
    不热爱的专业,为她换来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工厂是镇里、县里乃至区里利润大户,她刚一参加工作,工资加奖金一百多,都快赶上父亲了。这时的母亲,因所在的街道工厂破产,失业了,她在家里也不闲着,给人家织毛衣挣点手工费。子虞看着母亲累得弯曲的手指,说:“妈,咱家不缺钱,你别干了。”
    张安说:“我知道,我女儿都挣那么多钱了,我还愁什么?我是闲不住。”
    杜桦是山里杜寡妇的独生子,中考考到镇里中学,当了冷君超的学生。开学不久,冷老师就发现,这个吃住都在学校的学生身体不那么健壮,动不动就头痛难忍的样子,有时痛得连课都不能上。问他好几次,他也不说。冷老师就偷偷地问他的同乡同学,同学说:“他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家里穷得净光光的,条件不太好,他爸前年还去世了。他本来不想来念书的,觉得念完高中也念不起大学,是他妈拿着木棍逼他来念的。他穷得连学校里三角钱的白菜汤都买不起,把米饭打好就拿到宿舍里,就着从家里带来的贼咸贼咸的腌疙瘩吃。他对我说过,总怕不能如妈的愿,还怕同学笑他穷,精神压力太大,老是觉得头痛。老师,他的事我告诉您了,您可千万别问他,他自尊心老强了,该不跟我玩了。”
    冷老师想了想,说:“你也要守口如瓶呀!” 几天后,冷老师借口有病,让杜桦陪他到医院看病,他先看了,其实,他的病不看也罢,老毛病而已。目的是要“顺便”给杜桦看一看,为他看病的事不能明着说,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医生给杜桦确诊,他是偏头痛,重要的是得自己减轻精神压力。以后,每逢周日,冷老师常常借口家里人口少,做的饭吃不了,坏了还得扔,怪可惜的,让杜桦“帮着吃吃”。杜桦心里明白老师的好意,见老师又给了个天大的台阶,点点头。有时,吃完饭后,张安就拿着早就准备好的水果兜,里面还装上十元二十元的,送给杜桦。杜桦第二天准会找冷老师,低低地说声“谢谢”后转身离开。
    维持了自尊,也表达了谢意。
    冷老师心细,每当杜桦头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他都能发现,把虞美人果壳装入罐头瓶里,在家里泡好,拿给杜桦。杜桦一喝,头果然就不疼了。
    渐渐地,杜桦的偏头痛好了,人也开朗起来,高考如愿以偿地考到裕城师范大学中文系。杜寡妇接到儿子的大学入学通知书后,带着四个儿女,拿着一大包的山货:蘑菇、木耳、山榛子来答谢冷老师。杜寡妇一进门就给冷老师夫妻跪下了,杜桦的脸红如火一样默默地站在一边。冷老师本不想收杜寡妇的礼物,见她态度太坚决,只好收下。送她走时,又把她拉到一边,背着杜桦给了她三百元,只说是给杜桦上学用的,怕他不收。杜寡妇千恩万谢地走了。
    寒暑假,回来和离开,冷家成了杜桦的驿站:到冷家呆上三天再回家或在这里上火车回学校。冷家总要搭上火车票或是汽车票,还要给他偷偷地塞在包里三百两百的,让他上学用,那钱差不多够杜桦用上一学期的。
    有人和张安开玩笑:“你们家不是拿小伙子当女婿待的吧?”
    “哪里哪里,老冷的学生嘛。”张安话虽这样说,人家都问了两三年了,女儿也都参加工作了,她的心里还真让那放给说活泛了。问女儿,对杜桦有没有好感,女儿羞低着头不说话。她急了,说:“他是不是在追你?不是?我看他总给你带书什么的,那本什么诗选朦胧,我看你天天爱不释手的样子。他一来咱家,你们就在一起聊啊聊的,你是不是对他也有意思?”
    冷子虞不回答母亲。其实,她是不知如何回答妈妈的问话。杜桦每次来,迷离的眼神好像带着把小钩子,钩得本无心的她也动了点心,等着他把话挑明,偏偏他不说明白。还是冷老师清楚,说:“杜桦可能是出于慎重的考虑吧,想等毕业分配完工作再说。他是定向生,毕业得回到县里或是镇里,到时候再说吧。”
    女人心思重,张安说:“恐怕只不定他回不回来呢。”
    冷老师说:“那就别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女儿才18岁,谈恋爱还早。等他明年毕业,看看情况再说。”
    张安和冷子虞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
    因为不明了的,模糊不清的,冷子虞并非期盼得不得了的,可也得对什么有点交待的东西,冷子虞在等。
    冷子虞等来了,等来了他的那句话:“子虞,我会带你走进……”那是他大学毕业前忙着联系工作,回到老家对她说的话。
    一句话后,连着他请她吃的一碗馄饨,他说:“有件事我想求……你能不能借给我两万元?”
    “两万?我哪有?我家也没这么多钱呀!”冷子虞惊叫道。
    “不,你别声张。是这样,你不是出纳员吗?先从公款里帮我拿两万,月底前我一定还给你,谁都不会知道。你放心,我的一位同学家里特别有钱,他家在北京,现取现汇来不及,是我最好的朋友,十天内他帮我还上。这钱是我用来找工作的,人情费和代培费都在内了。有人帮我找的关系,我能留在裕城市,还进的是机关,不用当老师,只是,人家马上就要钱。以后,我也会把你……”他不说下去,看着她,让她自己想他话中的意思。
    “那可不行。从公款里拿钱,那是犯罪。”冷子虞不坚决地嘟囔着。 他拉着她又到了林子里,好一通劝说,最后说:“你不相信我吗?十天内我就会还给你的,真的,我怎么会骗你呢?”
    迷离的眼神,让冷子虞于心不忍。
    不是不信,只是不敢做。
    “相信我,相信我!”
    到底,冷子虞偷偷地拿出两万元给他,叮嘱他一定要在月底之前亲手还给她,不要寄来,以免引起别人的怀疑。
    这次回来,他没有见她的父母,他的理由是:没时间了,马上就得走,十天后,回来再见老师和师母。
    杜桦这一去,冷家三口人两年中都没有见过他的人影。
    为了公款两万元,冷子虞差点成了阶下囚。
    再见到他时,是在两年后的裕城市。
    他回答她:“是同学失了信,没有借给我钱。”
    “可你起码应该给我个消息吧?”
    他低着头,好一阵不说话,再抬起眼。
    迷离的眼神。
    她好一阵的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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