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
千万别说不堪的往事。
能值得人一说的往事,又多半是不堪的。
谁能将幸福的过往记得那么深?那么清?
甜的,让你尝过后就会立刻极尽夸张地说。
苦的,会苦至你时光久远时回忆起来,也会觉得口如刚咽下黄连。
说起,等于亲手把自己的疮疤一点点、一丝丝地揭开。
每说一次,你就会痛一次。
冷子虞懂。
是以,她并不回答董玉壶的问话,只拉着她来到悦心酒店不远处的风花雪月茶室。进了包间,董玉壶低诉起来,声音如断开又连上、连上又断开的琴弦。
她说:
大学三年级以前,我一直是个肥妹,一米六八的身高配以一百四十多斤的体重,还戴着高度近视眼镜。从来就没有人示意过爱上我,我又偏偏是个心性高的人,爱上的人生活中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惟爱周润发的气质、刘德华的外表、比尔-盖茨的才华合在一起的人。大二时,我因为皮肤过敏,不能住中文系阴面潮湿的宿舍,经协调,住进了工学系脱产函授生大专班的宿舍。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身体忽地自然而然地瘦了下来,成了细高挑,我假期时又把眼睛做了手术,再也不用戴近视镜了。大三一开学,同学们都说我像蛹兑变成蝴蝶一样:星目剑眉,顾盼生辉;皮肤雪白,发如墨染;腰身纤巧,四肢匀称。连我妈都直称奇,说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女大十八变,会变得像另一个人。
我并不知道我真的有那么美丽,也不在意,我正将自己埋在书中,想一毕业就一展鸿图之志。
那时,一个工学系的函授班男生经常到我们宿舍,他来时,大多数时光我都躺在上铺我的位置上拉着床帘看书,偶尔展身起来看见他,点头示意一下就完事,甚至,彼时,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除了看书,瘦身后的我还有了另外一个爱好,周末学校俱乐部里我逢舞会必参加。我的身高再加上高跟鞋的高度,有一米七十多了吧?跳舞时我会尽量跟高个子的男生跳。凑巧,那个常来我们宿舍的男生也爱跳,他个子高,形象好,我们就常在一起跳,跳得特别顺手,有时,我们俩能一起从开始跳到最后。
我并不知道,这对有的人意味着什么。
直到有一段日子,我发现宿舍里的人都不爱答理我,特别是和那个男生既是老乡也是同学的李玉如,动不动就摔碗打盆地,情绪反常。我以为,她不是冲我。
一天,我们跳完舞后,男生请我到学校附近的咖啡厅喝了一杯咖啡,总共也就用了半个小时的时光。等我进宿舍大门时,刚好是熄灯时间。我摸着黑开了宿舍门,“唰”的一声,李玉如的床帘被拉开了,问我:“你是不是和董晨到咖啡厅了?你们都干些什么了?”
我一听,非常反感,觉得她这么问我极不礼貌,没理她,也没多想,就上床休息了。第二天,宿舍里有个人过生日,可是她事前并没有通知我,待我看到桌子上摆着生日蛋糕时,才知晓,我忙出门给她买礼物。刚一出门,就听见屋里有人说话。
“咱们快吃,不理她。”
“还是本科生呢,明明不能和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处对象,还牵着人家。什么品行?”
“董晨就是被她那狐狸精的长相迷惑住了,才不答应李姐的。”
“最终他会后悔的。”这是李玉如的声音。
我这才明白:李玉如爱上了董晨,可是他不肯。
我无心与己本无关联的事,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大度地与她们相处。董晨找到时机,对我表白爱意,我不想伤害他,告诉他我有了男朋友,中学同学,现在北京念书。他真是个不错的男生,对我说:“我不管那么多,只求你,一旦你们有分手的那一天,请你告诉我,我会再追求你。”
“你和李玉如不好吗?”
“不太好吧?她膀大腰圆的不说,长相和性格都粗糙,不适合我。”
这才是董晨不爱李玉如的真相,而不是因为有我的存在。
可是,为什么宿舍里那七个人不懂得这个道理呢?
大三整整一年的时光里,她们都不理我,其中有出于嫉恨的,有随帮唱影的,有自以为义气管闲事的,出出进进于宿舍的我犹如过街老鼠。我难以承受那种孤独的感觉,宽着心想:也许是因为她们文化水平不如我们这些全日制本科生才那么狭隘的吧?即便是我勾引的董晨,难道,人们就把他不和李玉如处对象的原因全部归于我吗?这么想,我又觉得不完全正确,却再无其他的道理可寻。我开始了自我封闭的日子,成了天马星空、独来独往的一分子。
李玉如更是在自我作践中毕了业,形容枯槁憔悴,临走时,在我未来得及捆好的行李上偷偷地洒上好多好多的墨水。
何苦?对我有意见,可以当面说给我,我不仅不会再跟董晨跳舞气她,还会帮她劝他。
说来谁信?狐媚子我,我狐媚子,在大学期间除了留下满满一手提皮箱自己做的卡片,连男朋友都没有处过。
尽管有很多人追我,追得我的同班同学们都认为我是个不太地道的女子,以为我使了什么魔法,让有的人痴迷,有的人伤心不已,有的人因在我这儿失利而痛恨女性。
其实,他们的行为与我无关。
我反省了一下自己,要说我有什么过错,那就是,一我漂亮,他们会选择漂亮的女生;二我老是当追我的人为朋友,以礼相待,反而让他们以为自己终会有机会。
我不是不想处男友,真的是觉得身边的人都不是我的理想所指。
一年后,我也毕了业,到省城的一家杂志社当了编辑。
我还是那样,自我封闭,独来独往。
这样倒好,参加工作四年后,我出了一套书,对了,这个你不知道,单位里只有老彭知道,是我不让他对外人讲的。许是因为这个吧,我才来两年就当上了责编。我的书叫《穿越时空的四大美人》,书商给出的,卖得不太好也不算坏。
因为这一套书,你知道很多人说过我什么吗?
说我的破书怎么能出,而且一出就是四本,就是因为仗着姿色跟书商上的床才出的!
那个书商我连人都没见过,出书事宜都是电话里和网上联系的,谈何上床?退一步讲,书商首先是商人,商人最先考虑的是经济利益,你的东西臭,书商不会给你出,上了床,也只应付你一下,出一本,还少印点,怎么会一出就出一套四本?每本印了一两万册?
说我的书没有思想性,虽不是下半身写作出来的东西,也是浅薄无知的东西,骗骗中学小女生而已。
天大的笑话#旱这话的人居然是文学圈里的人。思想性,那是评价纯文学的标准,我的书是通俗文学,评价它的标准是道德价值观。多么简单的道理!真让我奇怪,是他们无知还是太知道如何诋毁一个刚出道的作家的方法?
最最可气的是,有的写作的人,我不愿意称他们为作家,说我这样的东西太好写,人家不屑写。纯属胡说八道!真是无知者无畏,写写试试,单就让你一本书20万字地编故事,编一本还凑和,第二本你再编编,那一环扣一环的情节,迭迭不断的悬念,历史资料的掌握,给古代四大美女分别挑上个一百年的某个时空来写,绝不是轻松就能做到的。从大学起我就开始积累资料,由西施的战国时期,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我都查过,服饰的,食品的,政治的,军事的,正史的,野史的,王侯将相的,黎民名优的。
冷姐,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不谦虚,不是不能够接受别人的意见。关键问题在于,竟是些所谓的行家在驴唇不对马嘴地评价,要是一般读者说我根本就不会在意。偏偏是,读过我书的一般读者很多通过书扉页上我留的电子邮箱给我发来邮件,说他们喜欢的原因和不足,大部分是很中肯的。我的书有缺点,我知道:过渡不自然,句子不够讲究,另外,个别史实不准确,那是我以后才知道的。这些都没有行家说!要是有人这么说了,我都能请他吃饭。
出这一套书之后,我的绯闻不断:好心好意带着外地杂志社来约稿的男编辑找价位合适的宾馆,竟被人说成是和他开房间上床;处过几个男朋友,连同居历史都没有过,能被人说成我是个偷偷结婚又离过婚的人;个别不怀好意的中年男人酒席后坚决要送我回家,我推辞不过,第二天就会有人说我第三者插足;当了编辑部主任人家会说我以色相勾引领导……凡此种种。
我觉得压抑,心态也有些扭曲,总认为别人一起说话时一定是在说我,有人好心告诉我点什么事我也会认为是别有用心……我不知如何对待别人
评论我的书和人最最到位的就是我的老公,当时他还在读历史系博士,是他指出我历史知识不够准确的;他说我这个人,胸有文翰,心无城府,一片冰心在玉壶的一个人。因为这,我把名字由“晓秋”改为“玉壶”,也把自己当成最大的礼物送给他,我嫁了这个满腹经纶、脚踏实地、为人厚道的才子。我的性格渐渐开朗起来,直到今天有那么点泼妇的意思。
他博士一毕业,我坚决要离开那个城市,来到了裕城市。我只在找工作时送彭总编一套我的书,从来也没对别人提过这件事,你是第二个人。
茶室里在董玉壶的倾诉后,一片死寂,茶桌上方昏黄的灯光映在茶水上,茶水色泽更加深了。
冷子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至少我没有听过你的绯闻。”
“那是因为,我想过,是因为你,因为你比我更出色!等人们说够了你,才会轮到我。”
冷子虞浑身一阵的震悚,定了定神,才说:“你不公开说你出过四本书的事,不觉得这是一种损失吗?”
董玉壶摇了摇头,喝了一口茶水。“我最热爱的是写作过程本身,不是由此带来的附带品。冷姐,我真的不爱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听了我的故事,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听别人倾诉,其实是给自己心里添堵。“口述实录”的主人公跟我们倾诉,他们是在发泄自我难以排解的东西,而我们的角色,就像心理医生,他们把心理垃圾倒给我,我往哪处理?你知道,自大学毕业进第一个杂志社开始,这些年我写了大量这样的稿件,往外面投稿,上稿率极高,挣了很多稿费。可是,我的心里实在是不舒服呀!那些人倾诉的事件中,会有另外的主角,这类主角看完了我的东西后,分辨出来是他们的故事,是不是对他们构成伤害?倾诉者说的事一定就是真的吗?有没有自我臆测对方的成分?我实实在在地写够了。”
听了董玉壶的话,冷子虞万分吃惊,她凝神思索了片刻,说:“对不起,我写的时政和文化类稿件多些,不十分了解你写的纪实,也就不了解你的感受。这样吧,我侧面问一问江楠,看她愿不愿和你对换一下版面,你跑时政。实在不行的话,”她顿了顿,“我来写吧,别人好像还真的很难胜任。”
“对不起,冷姐,我本不是个给别人找麻烦的人,要不,我调试一下心理,再适应适应吧。”
“有困难我们一起来克服。相信我。”冷子虞将右手伸过茶桌,抚摸一下董玉壶握着茶杯柄的手指。
容易激动的人也容易被感动。
董玉壶说:“冷姐,现在,单位里有人说你的绯闻。”
冷子虞浅笑了一下:“不是第一次了,第N次了吧?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说我跟齐局长,对不?”
董玉壶瞪大眼睛:“你听人告诉过你?”
冷子虞摇摇头:“不想打听。心里权当成全别人的窥私心理,满足他们拿我当参照物对比后找出自己失望的东西时,拿我的绯闻当个人充满希望的契机。”
董玉壶想说,你只比我大两岁,可是你的思想却比我能深上十倍,那么,你如何修炼的?她没说出口,知道冷子虞是个从不讲私事的人。
冷子虞却看出她的心事,抬眼望了望灯,自言自语似的:“三条人命还不足以让我如参透佛经的老僧那样气定神闲吗?那样的老僧连死都叫‘坐化’。也会有参不透的时候,参不透的时候,我就会走极端了。”
“三条人命?”
“是的。不说这个了。”冷子虞觉得面对董玉壶的坦诚,自己有点不够意思,解释下去,“玉壶,你对我说过的话会烂在我的肚子里。可是我的事,真的,我怕痛,怕伤感。”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你不用说了。”董玉壶如此精灵的人怎么会不懂得冷子虞的心事,由己推人也会懂。
那一定是血淋淋的东西。
月朗星稀的夜背景,是冷子虞的最爱。 和董玉壶喝完茶,下半夜才回到家的冷子虞了无睡意。
她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那些灯没有一只是日光灯,全都是不太明亮的白炽灯。
她不需要太明亮的灯。
没有一盏灯能照亮她过于黯然的心房。
她先找出严初霜白天问她借的《朦胧诗选》放在包里,洗漱完毕,换上睡衣,躺在床上看窗外的月亮和星星。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诗歌的作者杀死了为他付出所有的妻子,自己也随之而去,也因此使情人蒙羞于世上。
死者令人同情,因为人们认为她走到了痛苦的极端;生者令人生厌,她无奈地被推上了道德的审判台。
其实,最受痛苦煎熬的是生者,她要面对的是一双双白眼、青眼、红眼,斜目、冷目、怒目。
回忆。
前不久。
她把一张照片亲手端至他的面前,墨镜后面的眼睛仔细地看了看他,他的眼神还是那样的迷离,看东西时总像找不到应该聚焦的位置。他以为她没有防备,试图一把将她手中的照片夺过,可未能成功,照片被她飞快地塞入包中。他们的话题要结束时,他的妻子进来,他神鬼不觉地掩饰起刚才还惊恐万分的眼神。
他把她介绍给妻子。当着他妻子的面,她把名片留给他。
片刻间,她想,他的妻好像不是他先前的妻。
那一日后,她没有立即等来期盼的电话。
他不怕吗?
他是怎么想的?
冷子虞没有对董玉壶食言,她找江楠谈话,问她能不能和董玉壶对换版面,江楠坚决不肯。末了,很生气的样子,心直口快地说:“冷姐,你是觉得我不能胜任工作,还是觉得我的工作量不够饱满?”
“你做得很好,只是,我想让你尝试一下新的东西,也是因为董玉壶最近太疲倦了。”
“她累我也累!”江楠转身便离开会客室。 冷子虞婉转地把江楠的意思告诉给董玉壶,说:“我也得尊重她的意见,我看这样吧,部主任主要负责策划和整个部里的版面,写的东西不多。你主要精力放在‘口述实录’和另外两个只需编不需写的版面,其他的我来应付。”
董玉壶明白她的好意,笑了,说:“我尽量做,做不过来再跟你说。冷姐,谢谢你!”
这时,正翻着《朦胧诗选》的严初霜大呼小叫地:“冷姐,你这书里夹了好多的干花呀。我看看,白边红花,红边白花,也有纯红纯白的,还是粉色的。干花都这么漂亮,那盛开时的花一定更艳。这是什么花呀?”
冷子虞脸上微显沉色,旋即换上微笑:“看书时,别把干花给我弄丢了,也别弄散花瓣。要不,你把它们先还给我。这花叫虞美人,也叫大烟花。”
严初霜一愣,想了想,说:“虞美人?大烟花?我想起来了,冷姐,上次咱们在戒毒所里借来的资料上不是写着,这是罂粟科的花吗?是毒品的原材料之一,冷姐,哪弄的?现在可不让种植了。”
冷子虞冷眼看了看他,本不想答他,看他执著看着自己的眼神,觉得不说不好。“十几年前,我老家那里种,那时还没有禁止家庭种植。我可很珍惜这些干花的,我看你还是先还给我吧。嘿嘿!”
严初霜把干花一枚枚地轻轻取下,放在报纸上,端给对面的冷子虞。冷子虞小心地接过,又一枚枚地夹在另一本书里,把书放入自己的大包里。
“什么东西?冷主任这么小心翼翼的?是不是初恋情人送的?”不知什么时候,李文和已站在冷子虞的隔断旁。
冷子虞脸色非常难看,尽量克制着内心的不满,对他说:“老李,这种玩笑和我开不太合适吧?”
老李这种人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没皮没脸,谁呲他两句都没关系,他不记仇,也显得极没自尊心。他哈哈一笑,算是对冷子虞话的答复,放低声音对她说另外一件事:“冷主任,帮个忙吧。我揽了一份广告,环宇家居城的,10万,你知道,我家要装修房子,没钱逼得我揽广告挣提成。可家居城的简锋总经理说了,钱他会给我,可得你去拿支票。”
冷子虞“唰”的一声猛地将桌上堆放的报纸和稿件推到前方,报纸和稿件碰摇了装满水的杯子,一些水溢出。她压低着声音说:“你揽你的广告,为什么让我去拿支票?”
“你别急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让你去拿支票。这笔钱入了账,我能得百分之二十的提成,两万块,到时候咱俩一人一半。”老李涎着脸低声下气地说。
冷子虞刚要进一步呲他,手机响了,她对他摆了摆手,接手机。
“是我,杜桦,我要见你,子虞。”
冷子虞的手微微发抖,脸上的肌肉抽搐几下,她尽量平复着情绪,站起来,背向窗户,老李一看她这样,走了。
“说吧,地点。”
“西西艾咖啡厅,巴西包间,下午两点,不见不散。”
冷子虞合上手机,看了看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