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前尘往事
我原本打算就在这个旅馆里一直呆下去，但是我未能如愿，因为一个非常平静的下午，我的手机里传来了DAVY久违的声音，他的声音似乎从天边传过来，很遥远很遥远。
我握手机的手情不自禁颤抖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何时隔多日他还会想起我，我以为他早忘了我，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记得我了。
“你在哪里，我要见你。”DAVY在电话里问我。
我握着手机，没有说话。
“JUDY，你说话，你现在在哪里？”
“北京。”我淡淡地说。
“我知道，告诉我具体位置。”
“你在北京？”
“是的，我要见你。”
我有些意外，语气却依然十分冷淡，“见我干什么？”
“快告诉我你的具体位置。”他在命令我。
“我们之间不是已经完了吗，还有什么可见的。”
“我们之间没有完，我还爱你。”
真可笑，他说他还爱我，可是我没有精力了，我挂上了电话。DAVY又打了过来，我不接，他一直打，直到我再次接了电话。最后我告诉了他旅馆的位置，我始终不是他的对手，他太强悍了，而我太软弱，我的心已经被他俘虏了，所以我赢不了他。
我又见到了DAVY，他看起来有些疲倦，脸色也不是很好，尽管如此，他还是给了我明亮的笑容。我的心里荡起一阵温柔的疼痛，我没法欺骗自己，我还是爱他的，还是想见到他。
我们去了一家古色古香飘着檀香的茶馆，我们进去的时候，一个身着旗袍模样清秀的女子正坐在一架古筝前，用葱葱玉指抚弄出行云流水般的《高山流水》。伯牙鼓琴遇知音，佳音易觅，知音难求，世间能有几个钟子期。
DAVY 坐在我对面，眼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钟，问道：“这段时间还好吗？”
我躲开他的眼光，淡淡地说：“还好。”
DAVY说道：“你不会撒谎。”
我没说话。
DAVY又问：“还在生我的气？”
我故作轻松地说道：“没有啊，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DAVY自失地笑了笑，说：“你不用骗我，我知道你生我气了。”
我没说话，扭过头看着窗外。窗外，阳光温柔地洒在银杏叶上，而银杏叶漠然地把阳光剪成一地碎片。
DAVY说：“前段时间我不在上海，是AMY告诉我你回北京了。”
我仍然没说话，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DAVY说：“你不想听我的解释吗？”
我说：“你不用解释了。”
DAVY说：“你能不能听我讲一段往事？”
我淡淡地说：“有必要吗？”
DAVY说：“我认为有。”
我说：“那你说吧。”
DAVY沉黙了一下，缓缓说道：“十几年前我在香港遇到一个从大陆过去的女孩子，她给我的感觉很好，她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我非常爱她，追了她两年，两年的时间对于惜时如金的香港人来说是很漫长了，还好最后她接受了我。后来因为我母亲的原因，我和她又经历了一些曲折。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结成了秦晋之好。不过我母亲对我们的婚姻并不满意，一方面我母亲不喜欢大陆女人。因为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为了一个大陆女人离开了家，我们结婚后母亲也没有完全接纳她；另一方面她是个模特，她很喜欢她的工作，为了保持身材不肯要孩子，这让我母亲很不满。母亲等了四年见她仍不肯要孩子，便要求我和她离婚，我想保住我们的婚姻，于是劝她要孩子，可她很固执，坚决不同意。母亲和她互不让步，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而且说心里话我对她不肯要孩子也有想法，于是我们的关系变得紧张，我把精力转到工作上，没怎么关心她了。后来她经常去酒吧，染上了毒品，几次进戒毒所都没有戒掉，母亲更加讨厌她，最后我们离婚了。”
DAVY停了下来，看着窗外，眼神平静，却有些茫然，脸上有一丝痛苦。
“但是我对她念念不忘，我发现我还爱她，我去找她，可她总是躲着我，不愿意见我，我知道她恨我，在香港她除了我没有别的亲人，可我让她离开了我的家。看到她的状况，我很自责，也后悔不该让她走，如果我当初留下她就不会弄成后来那个样子了。”
“她后来怎么了？”
DAVY低着看着茶杯沉黙了一会，低声说道：“死了。”
我一愣，说道：“对不起。”
“没关系的。”
“她怎么死的？”
“吸毒过量。”
我很意外，没想到他眼中有着超凡脱俗的美的女子，居然以那种方式告别人世。
“是我害死她的。”
“为什么？”
“当初她是为了寻找更好的发展机会才从大陆跑到香港去的，她吃过很多苦，她一直渴望成为名模做出一番事业出来。可这些我都不懂她，我以为让她过上衣食无忧体面的生活就够了，我忽视了她对自身价值的期望，而且我还和母亲一起给她施加压力，结果她越来越失望，越来越不开心，得了抑郁症。如果我当时能对她好一点，多关心她一点，多理解她一点，她也不会跑到酒吧借酒浇愁，也不会染上毒品，也不会和我离婚，也不会……”DAVY闭上了嘴，不想说下去了。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看着他在我面前悔不当初。生活就是这样，很多事情直到无法挽回的时候，你才明白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
DAVY沉黙了一会，又说道：“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她。她是个很有天份的女孩子，如果我当初不出现在她面前，不死死追求她，也许她的人生会是另一个样子，也许她会成为一个风风光光的模特，会取得事业上的成功，而不是后来的那种结局。其实我是很想帮她的，看着她吃那些苦，我很想给她幸福，只是我没料到最后我非但没有帮她，反而害了她。”
“很多事情都是无法预料的。”
DAVY看了我一眼，说道：“是啊，后来我也没料到你会出现在我面前。说真的第一眼见到你，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差点叫出她的名字来了。而且后来我发现你和她不论从外表还是到内在，包括性格，包括喜好，都非常相似。而且她也养过一盆海棠花，和你窗台上的那盆一样，开得很好看，是我陪她去花店买的，我不喜欢叫它断肠花，我叫它胭脂泪，她很喜欢那个名字。当时看到你也养了一盆海棠时，我惊呆了了，我以为你就是她的化身，是上天让她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有些惊讶，世上有如此巧合，或者说有如此离奇的事情，连养的花都一样。我想起DAVY书房里的那幅字画，“胭脂泪，留人醉”，原来他是为了纪念那盆“胭脂泪”，为了纪念她的。
DAVY又说道：“其实刚开始那一阵子我内心很矛盾也很痛苦，我想接近你可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说真的我不想再把那段往事捡起来，自从知道她死于非命后，我每时每刻都被内疚折磨着，走到哪里都是她的影子，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那些事情慢慢淡忘。我母亲一直希望我再找个合适的女人，我觉得很累，也厌倦了，于是选择了逃避，把事业转到上海来了，我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生活下去。这种日子过了七年，我以为我的内心已经平静下来了，也不会再爱什么人了，没想到你突然出现了。后来我发现你和她简直就是一个人，但是我又清楚你们不是同一个人，我更加矛盾，我不想爱她的影子，也不想欺骗你。有时候我想，长痛不如短痛，索性找个什么理由解雇你得了，眼不见为净，可是我又舍不得，我喜欢看着你，喜欢你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后来见你和SAM经在一起，我以为你们在恋爱，我自欺欺人地以为我可以解脱了，可是心里却很失落，毕竟我对你有种特别的感觉。”
我没想到他的内心居然有过这么多的挣扎，爱情真的好麻烦，还是“在路上”明智，知难而对，乐得逍遥。
DAVY又说道：“后来我没控制住自己还是和你在一起了，那个时候我很矛盾，我不知道我爱的是你还是她，不过有一点我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是你也罢是她的影子也罢，总之我不能没有你了。”
“当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让我一直蒙在鼓里，我还以为你有多爱我。”
“我并不是有意骗你，我只是想平平静静地和你在一起，不想打破那种生活。”
“既然你的书房里有她的照片，这种暂时的平静迟早有一天会被打破的，你不能让我一辈子都蒙在鼓里吧。”
“我没想要骗你一辈子，只是我还没确定我爱的到底是你还是她的影子，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释，而且我真的不愿再提以前的事情。”
“你这样很不公平，你只在意你的感受，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即使不爱我，可以干干脆脆地告诉我，没必要在我知道真相后躲避我，你知道那段时间我有多难过吗。”
“我没有躲避你，我打你电话你不接，我也去找过你，可你不在，后来我回香港了。”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回香港，难道不是为了躲避吗？”
“不是，我父亲心脏病发作住院了，母亲和HELEN一直都不肯原谅父亲和那个女人，父亲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那个大陆女人又没工作，所以他们的经济状况不是很好，有什么事情就得找我。这次父亲的病情很不稳定，我怕他有个万一，尽管他当初抛弃了我们，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所以我在那边陪了他一些日子。”
我有些意外，“喔，对不起，我不知道发生这种事情了，你父亲他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DAVY低声说：“他还是走了。”
我一惊，说：“我很遗憾。”
DAVY看着我，轻轻一笑，说：“没什么，都过去了。”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我还以为你在躲避我。”
“当时事情很多，我心里乱七八糟的，也没时间跟你解释。”
“你应该告诉我一声的。”
“我不想让你为我担心。我今天回到上海，看到你的辞职报告才知道你回北京了，所以我立即飞到北京来了。父亲的离去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生与死是两个世界，谁也没法代替谁，有些人能抓住时，千万不要让她离开。我也彻底想明白了，其实我现在爱的是你，不是她的影子。”
我心底涌起一阵悲凉，原以为失去了他，没想到他又回来了，而且告诉我他爱的是我。
“我已经错过一次了，不想再错过第二次。”
佳音易觅，知音难求，在滚滚红尘中遇上一个爱自己而且自己也爱的人并不容易，但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DAVY盯着我，问道：“怎么，不愿意？”
我说：“不知道。”
“你不知道，但是我知道。”
“知道什么？”
“你并不想离开我。”
我没说话。
“回到我身边来。”
我仍不说话。
“答应我，回到我身边来。”他又开始命令我，又开始霸道起来。
我还不想这么快就答应他，于是问道：“你到北京来全是为了我吗，没有别的事情？”
“没有别的，全是为了你。”
“难道你没想到找不到我吗，如果我换了手机，你不是白跑一趟？”
DAVY轻轻一笑，说：“我在赌。”
“赌什么？”
“赌我的运气，赌我们的未来。结果我赢了，所以我更加相信我们之间有缘份。”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我可以为你改变。”
“我不要你改变。”
“那好，我不改变，听你的，你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他的声音有些温柔。
我低头不语，我不想要他怎么样。
“你怎么住旅馆，和父母闹别扭了吗？”
“我没有家了。”
DAVY有些意外，问道：“什么意思？”
“我父母离婚了，母亲出国了，父亲有新的家庭，没人要我。”
“我要！”
“你要一个强奸犯的女儿吗？”
DAVY一愣，盯着我的脸，问道：“JUDY，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我是一个强奸犯的女儿。”
“你是不是在开玩笑？”DAVY眼中满是疑惑。
“没有，我不是你见过的那个男人的亲生女儿。”
“你说的是真的？”
“是的。我是肮脏的结晶，我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都是肮脏的，这样肮脏的一个人你还想要吗？”
DAVY沉默了一会，盯着我的脸说道：“JUDY，你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干净明亮，像晴朗的天空，似乎可以包容天下所有的一切。
“对于出生我们没有选择，我爱的是你这个人的本身，其他的对于我来说都无所谓，所以不论你是谁的女儿，也不论你家境如何，我都爱你。”
我看着DAVY，半信半疑。我不敢相信他能接受我，能包容我，尽管正如他所说的对于出生我们没有选择，但事实我是那样的出生，我相信没有人能够坦然接受一个强奸犯的女儿。
“相信我，JUDY。”DAVY看出了我的怀疑，拿起我的手，握在掌心里。
“你真的，还会爱我？”我半信半疑。
“为什么不会呢？如果你愿意，我愿意给你一个家。”
家，多么亲切又多么陌生的一个字，我愣住了，盯着DAVY。
DAVY看着我，一脸温柔。
最后，我笑了，笑得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