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强奸犯的女儿
母亲离开北京,我去机常和她,我最终还是原谅了她,原谅了那些不该发生的事情,是的,这不是她的错。
父亲没有送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所谓的夫妻情份不过如此。
在机场我见到了母亲所说的那个瑞士人,一个和母亲年龄相仿,模样英俊的男人,给了我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和恰到好处的赞美。
看着母亲小鸟依人般地站在瑞士人身边,那一刻我竟然为她感到欣慰,也许她的选择是对的,抛弃过去,拥抱未来,她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她有为自己后半身选择幸福的权利,我为何要责怪她,为何要怨恨她呢。
我给了母亲祝福,母亲给了我拥抱,当她转过身去,我看到了她眼中有泪花闪烁,晶莹剔透。我第一次看到母亲的泪,竟是如此美丽,如此动人。而我直到走出机场都没有掉一滴泪,我抬头看着清澈湛蓝的天空,内心深处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身体似乎要飞了起来。
母亲离开了北京,给我留了十万块,不多也不少,估计是她一半的积蓄,如果我节约点用,在失业的情况下也足够我安安稳稳地生活两三年,不至于露宿街头,受饥寒之苦。她算得很清楚,三年后我应该会把自己嫁给一个男人,她也不用为我的生活担心了。只可惜我并不知道那个男人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三年后我能否把自己处理掉。三年之内我能做什么呢,能爱上一个男人吗,我没有信心。
母亲走后第二天我就离开了家,离开家的时候父亲不在家,我想他早已知道我的决定,但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我想也许他和母亲一样,也希望他的生活有新的开始,和他生命中的另外两个女人平平静静地过下去,也许他希望我像一阵风,吹过,不留丝毫痕迹。
人心,有时坚如铁,硬如钢;人情,有时淡如水,薄如纸。
我把家里的钥匙留下了,我想我再也用不上了。关上门,门里门外从此是两个世界,我知道,我再也走不进门里的那个世界了。
小月问我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我对她淡淡一笑,说我不回来了。小月睁大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她的眼中装满了疑惑,但我不想解答了。我想她以后的工作也许会轻松些,至少不用每天趴在地上伺候那些地板了。
我离开了父母的家,带走了几根父亲的头发,我听从了“在路上”的建议。水有源,树有根,人有血脉宗亲,我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我要给自己一个交待。尽管结果对于我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了,但我想要一个明明白白的结果。
离开家后我没有租到合适的房子,住进了一家旅馆。旅馆的房间很干净,站在窗边可以看到银杏树,可以看到夕阳,还可以看到月亮,只是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
接下来,我带着父亲的头发去医院亲子鉴定中心做了DNA测试。我原以为我能够坦然面对,然而一进医院,我却突然紧张起来,我感到了害怕,一种无边无际的害怕,我觉得似乎身边的每个人都在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在问我是一个无耻的强奸犯的女儿还是一个有地位有身份的男人的女儿,那一刻我体会到了父亲和母亲的害怕,原来面对真相需要足够的勇气。所以人们有时候宁愿自欺人,因为糊涂的快乐好过清醒的痛苦。
但我不想逃避,不想糊涂的快乐了,而且我在这个家里原本就没有快乐过。我收敛了所有的情感,平息了内心的紧张和害怕,机械的办手续,交费,拔头发……
然后,机械地出了医院,走出医院的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滋味,我不知道我做这个亲子鉴定是对还是错。
接下来,等待,等待,一天接一天地等待,等待的过程因为茫然而变得格外漫长。
终于,一个星期后,结果出来了。
然而,看到结果的那一刹那,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的身子像一片云飘了起来。
因为,结果单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不是那个被我叫了二十多年父亲的男人的亲生女儿!
我是那个无耻的强奸犯的女儿!
我是那个无耻的强奸犯的女儿!
我是肮脏的结晶!
我的身体,我血管里流着的血,我的皮肤,我的每一个器官,都是肮脏的!
我撕掉了结果单,撕成粉末,扔在了空中,那一刻,我想把自己也撕成粉末,血肉横飞。
我快要疯了,我不要这样的结果,我不要是一个无耻的强奸犯的女儿!不要,不要,打死都不想要!
我宁愿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宁愿继续接受那个男人的冷漠,宁愿……无论如何,都好过知道这丑陋残酷的真相。
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猜测会变成真的,我究竟犯了什么错,上苍如此惩罚我?
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晴雯,秦雯,也许母亲早就知道了结果,我恨我十六岁时没有死掉,如果死了,就不必为这个事实而痛苦了。
我没有我想象的勇敢,也没有我想象的坚强,我被这个残酷无情的丑陋无比的无法逃避的事实击倒了。
我把自己关在旅馆里,我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没有白天黑夜,我觉得我成了一株见不得光的植物,散发着腐烂的气息,这种气息弥漫在房间里,而且越来越浓,浓得化不开。
我从早晨睡到晚上,再从晚上睡到早晨,睡得天昏地暗,至于父亲是何时把那对母女接回家的,母亲是否到了瑞士,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了,我只知道,有风在窗外吹着银杏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像被人遗弃的婴儿在哭泣,一声声,一阵阵……
我打算一直呆在这个旅馆里,直到风把银杏树的叶子全部吹落,直到萧瑟的秋天过去,直到寒冷的冬天来临,直到又一个春去秋来,秋去冬来,直到我把母亲给我留的钱全部花光,直到我不再记得我是谁,直到我忘了所有人,忘了所有的事。
直到我的灵魂我的躯体最后都完全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