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和父亲一起吃早餐,父亲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报纸,他对我的回家并不感到奇怪,也没问我什么,也许昨晚小月那个电话是打给他的。
小月坐在一旁,她有些拘谨,把头埋得很低,认真地喝粥,发出轻微的响声,像走调的童谣。
父亲和我的话很少,他似乎更关心报纸上的新闻,好在我已经习惯他这样,如果他和我的话多了,我反倒觉得不正常。
吃完早餐,父亲出门上班,没有叮嘱我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我站在阳台上,看他走出楼道,钻进一辆黑色的奥迪,把车调转方向,然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然后拿起父亲看过的报纸坐在阳台的竹藤摇椅上看,其实报纸上的那些新闻对于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我无事可做,看那些文字只是为了消磨时间,秋天的阳光洒在身上感觉很舒服。
阳台很宽敞,有许多植物,君子兰,杜鹃,茉莉,枙子,芦荟,还有吊着的金鱼草吊兰,生长得很好,这些植物是母亲从花卉市场买回来的。母亲喜欢家里有植物,她不喜欢城市里钢筋水泥的丛林,她经常到郊区去度周末,很多时候是一个人。我想她的内心其实很孤独,但是她不愿说出来,她喜欢把它们掩饰在优雅的外表下。我觉得我与母亲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但是很可惜,我们没有成为朋友,当然也没有成为敌人,我们平平淡淡地相处,从来没走进过对方的世界。
小月很勤快,帮我把衣服洗了,又把家里的每间房间擦了一遍,她干活很认真,也很仔细,地板是蹲在地上拿着毛巾擦的,没用拖把,用这种方式擦一百六十平米的房子并不容易。母亲容不得家里有半点灰尘,我想小月每天都要重复这样的工作,很辛苦。
小月擦到阳台时,我问她我母亲是不是经常晚上不回来。小月表情有些不自然,支支吾吾的不肯说。我明白她的苦衷,于是没再追问。看她认真的用毛巾把君子兰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擦干净,直到叶子看起来翠绿油亮。以前有个中年妇女被介绍来做保姆,嫌母亲太挑剔,干了没两天就走人了,临走前送了母亲两个字:病人。母亲当时的脸色很难看,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优雅地关上了门。
小月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搞完卫生,她的衬衣汗湿了。她干完活后准备给我做午饭,问我想吃什么,她不再怀疑我的身份后对我多了几分殷勤,但是说话时声音总是怯怯的,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我觉得她和刚来北京的我有几分相似,总是怯怯的,语不高声,担心这担心那的。
我心底对她有一丝爱怜,于是说随便,吃什么都无所谓。小月一听却有些犹豫了,不知如何做我的“随便”,见她为难的模样,我便说她平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她说吃面条,我说那我也吃面条吧,她又问我吃什么样的面条,我说汤面,加个鸡蛋就成。
小月的面条做得十分用心,鸡蛋煎成金黄,汤里浮着绿色的葱花和红色的辣椒,看起来非常不错,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我有点喜欢她了。我问她是哪里人,她说是四川人,我又问她来北京多长时间了,她说才两个多月,第一份工作便是给我家做保姆,并且说很喜欢这份工作。我问她为什么喜欢,她说一个月能拿到六百块。六百块对于某些来说不过是一顿饭的钱,或一件衣服的钱,但小月已经很满足了,知足常乐,也好。
我和小月正吃面条时,母亲回来了,她看起来有些憔悴,一见我十分意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放下碗筷,站起身来,拘谨的说:“昨天晚上。”
母亲又问:“喔,来北京出差吗?”
我说:“不是,我辞职了。”
母亲淡淡地说:“喔,在那边干得不开心?”
我说:“有一点。”
母亲说:“好吧,你先吃,我洗个澡,呆会再和你谈。”
母亲说完进了她的卧室,母亲和父亲一直分房睡。母亲的卧室带卫生间,卫生间里装了一个很大的浴缸,据说是意大利进口的,带按摩功能。母亲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先在浴缸里泡上一阵子,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才出来。我有时挺纳闷的,母亲为什么如此爱干净,似乎要让她每一寸肌肤每一处生活的空间都一尘不染。但人在凡尘,哪能做到一尘不染呢。
吃完面条,小月洗碗,母亲洗澡,母亲一时半会是出不来的,我无事可做,于是进了我的卧室,上床睡觉。我想如果我不出去找事情做,厚着脸皮天天呆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也不会有人说我的,我也不至于饿死,这个家里似乎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其实睡是睡不着的,闭上眼睛就是DAVY,SAM,那个像框里的女人,SAM的妻子,以及九重天和红色的“天长地久”,然而睁开眼,除了洁白的墙壁就是洁白的床单,以及一尘不染的衣柜。我翻来覆去,感到烦燥起来。
母亲的卧室在我的隔壁,我听到她在不停地打电话,很多时候都在说英语,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英语说得那么流利了。她离开宓水河来到北京时不过是高中学历,后来进修读了个大学,也只是认得几个英文单词而已,根本就听不懂英语,更别说用英语交流了。
母亲终于不打电话了,安静了一会,她敲响了我的房门。我打开门,母亲看起来精神好些了,她换了条白色真丝绣花旗袍,将她的身材衬得玲珑姣好曲线优美,她披了条紫色的披肩,长长的流苏垂在腰间,乌黑油亮的头发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母亲虽已年轻不再,但气质优雅,风情万种,魅力丝毫不逊于豆蔻少女,如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她的惊艳令人难以抗拒。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喜欢那个看起来平平庸庸的周阿姨,难道真是应了那句话,家花不及野花香。
母亲问:“有时间吗,陪我去外面坐坐怎么样?”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叫我去外面,但我同意了,跟着她出了门。母亲带我到了一条僻静的马路,进了一家茶馆。我有些诧异,母亲从来没有这样隆重地带我出来过,不知她有何用意。
茶馆很幽静,有古筝的声音,有茶的清香。母亲要了一个包间,包间的墙壁上挂了几幅字画。母亲要了壶铁观音,闻起来很香,喝起来有淡淡的苦味。
“有男朋友了吗?”母亲淡淡地问我,她说话的口吻永远都是这样的淡,像远处的风景。
我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有一丝隐隐的痛,我说道:“还没有。”
“喔,没遇上合适的?”
“嗯。”
“对男人期望值别太高,他心疼你就行了。”
“嗯。”
母亲停了一下,说:“本来你不回来我也要打电话叫你回来一趟的,我要出国了。”
我有些意外,问道:“你要出国,什么时候?”
“下周。”母亲停了下,看着我,她的眼神很复杂,有爱有怜也有恨,她看了我一会,问道,“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她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些问题,我的生活似乎与她无关,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关心,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有些不知所措。
“你应付得了你的生活吗?”她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的受宠若惊。
“应该可以。”
母亲淡淡地说:“那好,我给你留一笔钱,以后我们可能不会再有任何联系了。”
我一惊,不明白她什么意思,问道:“为什么,你不想再见我了?”
母亲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像一道帘子,她说道:“可以这样说吧。我很累,我想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和以前所有的人和事情说再见。”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你要去哪里?”
“瑞士。”
“你一个人去吗?”
“不是,和一个瑞士人。”
我一愣,难怪她的英语那么流利了,我问道:“你和爸爸……”
母亲嘴角一撇,说道:“我们离婚了。”
我惊呆了,看着母亲。
母亲又补充道:“上个月签的字。”
我愣愣地看着母亲,她脸上毫无表情,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喜悦,非常平静,似乎在说别人的事,与她无关。
我想起“周阿姨”,问道:“是不是因为爸爸,我在上海见过那个女人,爸爸说你都知道。”
母亲说:“不全是,我和他的婚姻十几年前就走到尽头了,离婚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我走后你可能不方便在家里住了,他会将她们接过来,所以你得有自己的生活。”
我有些意外,上午我还以为那个四室两厅的房子里会永远有我的一席之地,谁知他们早就不要我了,他们都把自己以后的生活安排好了,却没有安排我。我有些委屈,说道:“妈妈,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吗,为什么你一走他就要把我赶出来,他对他那个女儿那么好,为什么对我就不能好一点?”
母亲脸上的肌肉扯了一下,说:“他,可能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一惊,脑子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闷棍,我瞪着母亲,问道:“可能?什么意思?!”
“因为不确定,所以是可能。”
“不确定,为什么不确定,难道我是别人的女儿不成?”
“也许吧。”
我愣住了,盯着母亲那张漂亮的脸,说不出话来。
母亲迎着我的目光,说道:“本来我是不想告诉你的,让你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算了,这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在你面前说出来需要足够的勇气,所以我一直埋在心里,但是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事实的真相,你有权利知道这一切,因为你是成年人了。”
“究竟是什么事?”
母亲沉黙了一会,说道:“我和你父亲结婚前,在宓水河一家绣花厂上班,在工厂里发生过一件意外,我失去了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我不想详细说那件事,你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母亲的脸色很难看。
我惊呆了,看着母亲,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觉得我的身体是肮脏的,所以我有了洁癖,所以有人说我是病人,”母亲自嘲地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当时我觉得天塌下来了,那个时候我面前有两条出路,一条是保持沉黙,忍气吞声继续被那个人糟蹋,一条是反抗,告那个人,可我没有勇气,我选择了自杀,但你外婆没让我死成。你外婆担心那件事情以后被人抖出来伤害到我,所以希望我离开宓水河,越远越好,于是赶紧托人把我介绍给了她一个朋友的远房亲戚,就是你现在的这个父亲,当时他在北京当兵。他对我一见钟情,很快我就嫁给了他,以军嫂的身份到了北京。他对我很好,我们像很多普普通通的夫妻一样生活,我渐渐从那件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说内心话,我很感激他,可以说是他救了我,给了我一条生路。后来我怀孕了,他非常高兴,可是你出生后我和他的生活就蒙上了阴影。”
“为什么?”
母亲眼神有些凄婉,说道:“因为你只有7个月就出生了,人们听说过8个月的早产儿,7个月的却很少听说,所以他心里有了想法,其实我心里也有想法,我也不敢确定你到底是他的骨肉还是那个恶棍的。几年后那个恶棍又糟蹋了一个女孩子,结果被那女孩子的家人告了,审查时他坦白了糟蹋过我的事情。后来这件事情不知怎么传到你父亲的耳朵里了,从此你就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心结,谁都不敢轻易解开这个结,怕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我们的关系变得很紧张,于是你外婆把你接回了宓水河。后来我和他又有了一个孩子,而且是个男孩,他很高兴,很喜欢这个孩子,我原以为我们之间的裂痕可以修复了,可命运跟我开了个玩笑,你弟弟夭折了。从此以后我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彼此厌倦。我提出离婚,可他不同意,他们军人是很忌讳这个的,他怕影响了他的前途。因为感激他当年把我带出宓水河,所以我也没有坚持。虽然没有离婚,但我们的婚姻名存实亡,后来他在外面找了个女人,而且有了孩子。我也有了我自己的生活,我们互不干涉对方,只要在外人面前维持一个完整家庭的形像博得大家的好评就行了,好给他的升官增加法码。他现在官也升得差不多了,我也不想再和他继续演戏,而且有个瑞士人愿意带我去国外生活,给我幸福,我觉得我有权利让自己过得幸福,我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所以我坚决和他离婚了。”
母亲说完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容,笑得有些凄凉。
而我像听了一个非常遥远的故事,很久才回过神来。我呆呆地看着茶杯里淡绿色的液体,脑海里浮现出那条宁静宓水河,还有繁花似锦的木芙蓉,还有一些触摸不到的若有若无的东西,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玉镯,只觉刺骨的冰凉。我明白了所有的一切,觉得命运玩弄的不仅仅是母亲一个人,还有我。
“你是不是很难过,是不是想哭,想哭就哭出来吧。”母亲问我,她似乎对自己曾经的痛苦已经麻木,没有感觉了。
我脑子里很乱,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潜意识里,我早就对自己的身世有过猜测,但是没想到有一天猜测真的变成了事实,我一时难以接受。
母亲又说:“我知道你对我心存怨恨,但我无能为力,我没法做到像别的母亲那样面对你,我不想让你勾起我对痛苦的回忆。”
“你不该告诉我这些,我宁愿不知道这一切,我宁愿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你难道真的希望糊里糊涂地过一生,叫一个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父亲的男人做父亲,然后接受他不尴不尬的冷漠?”
“你以为你对我就不冷漠?”
“那你希望我对你怎么样,你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被一个恶棍糟蹋过,你剥夺了我爱和被爱的权利,你破坏了我来之不易的幸福,你害得我痛苦了二十多年,我最美好的时光都葬送在你的身上,难道你还要我把你当成宝贝,把你含在口里捧在手心里?”
“可这不是我的错,这不能怪我。”
“难道是我的错,难道怪我?”
我无言以对,看着母亲,母亲也看着我,我们像一对仇人,四目相对,但是谁也没有办法征服对方。
最后母亲收回了愤恨的眼神,变得十分平静,端起了茶杯轻轻喝了一口茶,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毕竟是母亲,毕竟她比我经历的要多得多,忍耐力比我强。
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也渐渐平静下来,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做亲子鉴定,这样不就弄清楚了吗。”
“我不想面对事实。”
“所以你们选择了逃避,自欺欺人?”
“除此,别无选择。”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你们这样做对我不公平。”
“你觉得不公平吗?你有没有想过后果,难道你愿意是一个无耻的强奸犯的女儿?”
无耻的强奸犯的女儿!
每一个字听起来都是那么的刺耳,我愣住了,我当然不愿是一个强奸犯的女儿,谁愿意自己的父母是卑鄙无耻的人?我看着母亲,脑子里一片混乱。
“所以,不做鉴定对你对我对你父亲都是最好的选择。”
“可我不能这样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地活着。”
“你以为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一定快乐?”
“那个男人还在宓水河吗?”
“听说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得了癌症死了,这是他的报应,这种人早就该死。”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确是报应,可是不知为何,我心里却感到一丝酸楚。
离开茶馆后我没有和母亲一同回家,我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母亲看了我一分钟,同意了。我看着她优雅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然后我转过身走了。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但我一直走着,走着,走着,盲无目的走着,直到城市的路灯都亮了,夜色渐浓了。
在昏黄的路灯下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很单薄,很孤独,像一个飘飘荡荡的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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