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妹打好饭菜,正要跨出市府食堂门,听身后有人叫她,回转头,见黎萍和鲁林山在朝自己招手,忙折转身,含笑呶了呶嘴,说:“我先上楼送完牢饭,再下来。”
等标妹返回来和标姐坐到桌上时,黎萍压了嗓门说:“小心我打小报告,说你辱骂市长坐牢,革你的职!”
“那我谢天谢地谢菩萨,巴不得这一天早日来到!”标妹左顾右盼,说,“不说这市长,就是更大的官,他也离不开这那几副老面孔,甚至连机构设置,都是照搬四零的。唯独有变化的是,人的胆子小了,说话要讲场合了,喏,不看廖长青副总摇身一变成了唯一的副市长,还不照样躲在墙疙瘩角里像吃醋的?”
鲁林山瞅了墙疙瘩角一眼,用勺往口里塞食,边嚼边说:“他这二把手也可以学一把(手),叫秘书送上楼呵?”
中平组阁之后,林山仍干老本行,任财税司司长。
标妹喝了一口汤,说:“他是老实巴交,党叫干啥就干啥。唯独他怕破了‘不允在办公室吃饭’条款,哼,可一号就不怕,全大院就他一个人吃牢饭。”
黎萍嗔道:“一口一个做牢的,小心在外人面前说漏了嘴。”
中平组阁,没有忘记他在美国说的话,让黎萍做了私资办的主任。
标妹翘起了嘴巴,说:“本来嘛!人家说市长忙得不读书不看报,只看中央和本地的报纸。可他好,只要没有大的活动,一天到晚十二个小时,屁股坐发麻,眼睛看花,上十台大屏幕,活像电视台的导播室。”
黎萍说:“我是忙的没时间看报的,只在睡觉前翻一翻。要不要我们建议,增加秘书人手搞二班倒?”
标妹说:“不用不用,他用我们用惯了,别人对不着性。”见黎萍抿嘴嘻嘻一笑,脸一下红了,说,“萍姐坏心坏惯了,就往那方面想的。”
“没,没那个意思!”黎萍忙摆了手,辩道,“我是笑你们娶了媳妇没有,香港,W市,新一代的牛郎织女。”
话出有音,原来玫瑰无意听标姐说,竹叶在世时,曾关心过她们的婚事,男方是一对双,特意留下心,硬是在香港找到那一对孪生兄弟,重新给他们撮合了。
于是标妹说:“还没有。等‘香港城’规划好,他俩买一个小企业在W城安居后,再娶他们不迟。”
鲁林山问:“市府班子调顺了,人大政协也在普选,下面的大动作……”
标妹说:“你现在是财税司的司长,是行政五柱头之一,连天上有多少星星,你也是心中有数,哪还用我们讨消息的?”
鲁林山说:“小秘书是大人物,老板肚里的货,再变成你手里的字,到我那里就该执行了。”
标妹说:“理是这个理儿。但你和我们相处了好几年,还有不知规矩和性格的?”
黎萍见她说得鲁林山无趣,转了话题说:“老板的老毛病怎么样?”
标妹瞅了瞅四周,低压嗓子说:“规矩多了,上下班二点一线,还敢越过雷池吗?”
黎萍放下心,却说:“点是守住了,线不一定靠得住。”
标妹说:“是呀是呀,还不有用电话线……他最近心烦,哪顾得上线和点的。”
黎萍和鲁林山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怎么啦?”
标妹本是说漏了嘴来打遮掩的,不想漏了更大的马脚,叹道:“工作上生烦,自己蹩了自己的马腿!”
鲁林山明白了,瞥马腿的那人是指陈国良,他被中平组阁了,在市委班子里分管农业的副书记。他想了一会,自言自语说:“他上台前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按说不会惹老板生烦呀?”
标妹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胆子小的,就是吃了豹子胆也没有用。”
鲁林山放下心,说:“只要心不是弯弯绕,这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也可能是老板跳跃思维,胆子太大了!我先走一步,中午还要歪一觉的。”
中平睡了一会午觉,抹了二把脸,走出里间,歪了身子瞅了一下桌上的日程表,下午是宣传口的务实会,说是审议春节晚会节目内容,实质是先吹风,如何开放新闻和文化这一块。
自上任来,他没有让自己成为“救火队”的队长,哪里一有事就往哪儿跑。他成天坐在办公室,清晰地梳理着大事。实际工作由十个大屏幕来操作。十个大屏幕是直线,分别对党委、人大、政协、纪委、政法司、财税司、办公厅、国资办、私资办的主要负责人,还有一个是他联系家里的。他给玫瑰和牡丹特别打过招呼,不是烧屁股的事,不要往这边打。他也没有搞新官上任三把火。三把火是一件鼓舞人心的事儿,但担心第四、五把火跟不上,在市民中失了形象。市府这一块,他对市民没有失言,设了一个副市长执行行政事务,只管政法司、办公厅、财税司、国资办、私资办。二司一厅,即政法司、财税司和办公厅总揽全市的职能局;国资办、私资办直接对企业,不设职能局。原市府里的几大委,只要是实体性的,全部按行政县市划分,成为投资控股总公司,收容了全市的企业。在用人方面,没到年龄的,几乎都用了,但都是试用半年。
近几日花了大力气,中平写了一份《W特区市深化改革纲要》,带纲领性的。务实的有三块,经济、政治和文化。他的指导思想,经济改革要迅猛,长痛不如短痛,W市的人民,经过十几年的风风雨雨,都有相当好的应变能力和承受能力。政治和文化改革,少说多做,或不说多做,避开较敏感性的争论。拟稿出来后,送交九个常委先过目,待常委通过后,交人大和政协表决,以地方法律的形式定下来,指导他任期五年的特区工作。
所以下午是定文化口的调子,他是非去不可的。
当他收拾好要带的资料正欲出门,标妹进来说:“老……市长,叫老板顺了口,一时改不过来。”
中平把资料包递给她,说:“荣毅仁荣老在中信当老总那阵,都叫人家称自己为老板,说出口使人感到贴切。”
“那以后我叫你老板好了!”标妹站着不动,又说,“陈副书有事求见,看样子挺……急。”
中平只好回到月牙形办公桌后面,待陈国良进来,发现他脸上白寡寡的,眼也深陷了,他就吃惊说:“身体怎么啦?”
“没怎么的,愁的。”陈国良不客气坐下来,问,“你这是要出门?”
陈国良是中平向上头建议调来的,在市委任唯一的副书记,分管农业,抓党的建设,来前,他听中平的,考虑了好长时间才上任。
标妹她们在饭堂议论的就是他。
“到电视台,那里开个预审春节晚会节目的会。我只能给你十五分钟。”中平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问,“党政两套班子都搭起来了,该愁的都愁过去了,还有什么值得你挂这副脸相的?”
“愁啊!”陈国良把手里的文件一放,开门见山说,“务实的三块,很实在,与竞选政纲没有多大的差异。只是意识形态方面的动作太大,怕……物极必反,‘六、四’血的事件教训还不大吗?”
中平一怔,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在此刻提出这个问题。在组阁前,中平征求他意见时,专门点穿说了,W市的试点,经济是大头,内容就是政治和文化要相提并论。陈国良听了只是问,中央有没有明确意图。中平说没有,但意图能让人领悟出来。我叫你反复考虑,就是冲着敏感这一点。
而此刻,中平见他旧话重提,心中不是滋味。针对这份资料,中平只担心其它常委敏感,说些过激的话。显然错了,人家几个常委至今什么也没有说,可陈国良就敏感了,害怕了,看来自己还需要慎重其事。
中平这一番想,就说了:“我在里面没有深谈政治和文化的改革,也没有大谈民主、自由及人权,只是相关的捎带了一点,你就老毛病又复发了?”
陈国良说:“加大私有成份,加多大?取消新闻审批制,提倡经济自由化,把国有股法人股推上市,让外国人办文化和新闻机构,远远超出了‘十五大’的精神,只是挂了个‘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名字,而实际内容,彻头彻尾的都是姓资,你怎么说是一点点呢?!”
中平一时哭笑不得,只好问:“也不知是你胆小,还是我胆特大?我只想问你一句,这里面否定了党的领导没有?”
陈国良立即回答:“没有!只是在不该动的方面,来了三级跳远,动作一连串,太大。”
中平站起来踱了几步,却又怕引起这位老领导的反感,只好说:“你要凭心而论,如果按我这样去做了,经济上的障碍,会不会迎韧而解?”
陈国良:“会!”
中平说:“其结果会不会相当完美?”
陈国良说:“是会很完美。但你要知道,任何完美都要付出代价,与其这样,还不如不动。”
中平说:“我明白你的,就像一个女人太美了,你只能以惊羡的心情远远瞻仰她,膜拜她,却不敢放胆去爱她,亲近她,搞掂……”
陈国良说:“狗改不了吃屎。这比喻恰当吗?就算你说得对,但也要记住,愈晚收成的果实愈甜美,你懂什么?”
中平说:“是的,我只下过几年的乡,当然什么都是半吊子。女人也好,你口里说的瓜果也罢,该摘的时候就得去摘,熟透了的不去摘,不是掉下来甩坏,就是在地里烂掉。”
陈国良倚老的脸相,说:“所以你就不计生熟,只要摘得到的,都给摘了?小兄弟,我是为你好,政界不是摘果子,也不是玩女人,是在玩命!”
中平说:“玩就玩命吧!‘七一’以来,老百姓造了反,还是上街游了行?”
陈国良说:“眼下还没有。但你放的太大,并提倡几种自由,一部分人就会抓住眼下出现的问题,大做文章,到那节骨眼上,思想工作就难做了。对上不好交待,对下难以回答。”
中平说:“你既然这样说,我就用大连市长的一句话回答你,他是针对推倒二十五万平方米的违章建筑,怕闹罢工、起哄时说的:有人说我没做过细的思想工作。我说好就好在没有做过细的思想工作,这种事牵涉每家每户的切身利益,众口难调,看准就干,让事实说话是最好的思想工作。思想工作不光是精神,而且是物质的……”
正说着,标姐从外面进来,说公安局长有要事相告。
中平止住话,按了电钮,崔永恒在屏幕里面说:“刘市长,按一些眼线报上来的说法,近期的大学生,极为冲动,沙龙之类的活动很频繁。最近资产重组下来的待业人员,大部分是五十岁上下的,私下也在走动,放出风来,说是要示威,给新市长第一个回合,还说……”艾艾期期不敢说了。
中平像没有听到似的,平静静地说:“不怕,我承受得了!还有什么不好听的话儿,怎么不继续说呀?”
“你要我汇报我就讲。”崔永恒“嘿嘿”说,“一个女人说,我那会儿投他一票,是听他卖糖葫芦,保准我们都有个钱兜兜工程,哪晓得这短寿死的,甜了我的嘴,一上台饭碗都给他砸了。另一个说得还玄,说咱们是牛火腿上街,总(肿)是总(肿),他上台没有从牢里特赦一个人,我们眼下要成全他,都去坐在他的门口,让他一个个往牢里送。”
中平说:“我知道了。大学生那边可以缓一缓,要花大力气搞准行情,有什么风吹草动,请他们进市府来,有吃有喝,还要请记者来曝光,看一看W市人民,到底有多大的承受能力,同时也检验下新的政府,有多大的应变能力……”
崔永恒说:“好是好,就怕闹大。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是也蛮好吧?”
中平本想激情一番,却又压抑自己,耐人寻味说:“我们面对的矛盾多如牛毛,像失业增多,这是不得已的事,最佳办法是政府短时期消化,可一时又做不到,包袱一夜不能甩掉。我们的工作,就是把这个理儿,不厌其烦往他们耳朵灌,直到他们体谅为止,把找不到工作,看成像喝白开水那样,习以为常了,社会才能稳定下来!”
崔永恒说:“我明白的。有好多事,你越怕就越想捂,越捂就越神秘,越神秘就越不得了。他想游行,我替他鸣道,他静坐,我替他打场子……”
“你墙上一根草,接受能耐还挺强的。”中平不轻不痒刺了一句,又说,“你要好好的留心,抓住一、二个家景好的,却在里面嫌唱戏不怕台高的典型,跟踪报道到家里,让全市人来评说。很多失业的是市场转型造成的,但也有一部分是疏懒好吃的结果,不能一竿子打枣。就这样,再见!”关掉了聆视通,再抬头看,陈国良早已没了踪影。
玫瑰当正式的新娘,是在中平与司马曼竞选会上对话的第三天。
婚礼是在三零大酒店举行的,只约了双方相好的朋友和亲戚,草草请了五桌客。《W市日报》只是发了一则小消息,但香港的几家电视台都竞相发了新闻,在W市炒得火爆爆的。她好满足,对采访她的记者只说了一句话,我的名字从今日起改了,按香港的叫法,四个字,第一字跟男姓,叫我刘严玫瑰,因为我是香港和W市都沾着边的媳妇了!听了这话的人以为她喜晕了头,没说到点子上,只有一直在伴着她笑的牡丹明白,几个月前她俩的打赌,才完整的由她画上了一个感叹号。做了夫贵妻荣的W市第一夫人,玫瑰反而受到了限制,满脑子指挥人的权欲全憋在心里,连过去自己脚跟着他的脚,手跟着他的手的权利,都给剥夺的一丝不挂,一天到晚只能守着电视机混时间。
虽说当了个市长基金会的会长,但以前她从未接触过,一时间成了狗子咬刺猬,不知从何处张口。最近烦她的还有她妈妈严沫,从“七、一”起就多次打招呼,要严沫抽身而退,把上海公司拱手交给三零,把凡有刘中平名字的股票全部吐掉,她妈答应的嘴巴带响,可回到上海就又另玩一套。现在即便是改了人家的名字,若是有投机行为,也会查出是打擦边球。最后她妈表态,五年期间,凡有他的名字的股票,不进入市场,因为外行人都懂得这个道理,他的股票全是原始股,而且数额特大,若全部托出,可以使股市抖几抖。再加上中平每晚回来就倒头睡觉,甚至连洗都是躺在床上,由她打水替他洗的。早上叫他多睡一会,他说我不搞过去领导夜间办公的习惯。她噘了嘴说,你是土包子习惯的市长。他说,土就土,保持同市民上班的时间,就是增大我的有效时间,人家白天上班你睡觉,你在上班人家在睡觉,你这是当什么市长?她戏谑他,说当球市长,鸡婆的市长!
玫瑰正好笑地想,中平来了电话,她就问他在哪儿?怎么不用聆视通的?他说我在去电视台的路上。她一听就振奋,是叫我做伴吗?他一笑,说,得了吧!标妹总是说我在坐牢,我看你是政治犯,这牢儿比我还难坐。她说,活该倒霉,鱼追鱼,虾追虾,屎克郎追上了土疙瘩。你今日犯了哪根神经,怎么有闲心拿老婆开涮?他才说了崔永恒给他的情报,要她以市长基金会的名义,搞些捐募,到居委会和大学里活动活动一番。她听懂了,眼睛闪光,打趣说,你是把我当“小巷总理”在使,还是当“青春使节”来唤的?
玫瑰挂了电话,在神龛面前祈祷一番,略作思虑,给中平办公室打了电话,直报了姓名。
标姐在哪头就笑哈哈地说:“市长夫人,好久没见面了,是不是把蜂腰给发粗了,出不了门。”
玫瑰心一荡,笑骂道:“好个大胆的丫头,敢往你主子的胸挂抹布?小心掉了你的饭碗!”
标姐仍是乐呵呵:“那我先给主子磕三个头,谢谢你成全我?”
玫瑰心一动,脸静下来,问:“你们要结婚,离开他?”
标姐脸一红,说:“八字还没一撇。我只是闷,一天到晚像庙里的菩萨,今日你来电话,乖隙开一开心,出点闷气。”
玫瑰放下心,说:“我找你要样东西,你最近接到请市长的请柬中,有没有民政、街道和教育系统的?”
标姐说:“有啊!一天几十个,我寻思人家集邮,我就集请柬呢!你要这玩意儿,嫌市长基金会的钱还未动?”
玫瑰说:“你真变贼了!是不是找了男朋友,给你点缀了?”把个标姐说得慌乱搁下电话,替她找请柬去了。
标姐妹从深圳过来后,一直住市委一号院,平时,玫瑰在三零大酒楼有套房,很少回一号院,她们就和谭嫂夫妇一起吃住了。所以标姐妹对玫瑰忠心不二,好几次司马曼打电话给中平,她们都要给玫瑰作汇报。在众人面前,她们总是一口一个夫人,在没外人的时候,又像姐妹一般亲热无间。
一会,标姐又对没挂上的电话说,有几个请柬,只是上面的时间不一样。玫瑰说,晚上叫谭司机跑一趟,送到我房里,就挂了线,忙坐在电脑前,打开国际联网,专寻找已经香殒的戴安娜王妃做善事的讲话和报道。
中平下车,戴在鼻梁上的遮光镜没有摘,见开会还有十分钟,就沿了楼梯步行,想看一看电视台职工的工作风气,走一楼看一楼。广告部,冷冷清清,好几个人都是清一色的装咖啡的大瓶,边看报看书,边懒散散地喝茶,有个还把书放在抽屈里,头搁在桌沿上。到了新闻部,却相反,一个个位置也不拉人,不像在开会,又没有几个人在动笔,好像外面太热,只有里面的冷气爽心。
中平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该冷清的地方挺热闹,该热闹的地方又冷清。这般想着,不想他一回头,差点钻在后面一个人的怀里。
后面这人是司马曼。她见一个戴墨眼的人窜头窜脑在窥测,联想这几天在办公室她丢了包,连身份证都没留下,以为这人是贼,就贴的近近的,偷偷打量,还没有看清楚什么,只觉得胸前双峰给人撞了,她又羞又急骂道:“你这胚子好下……”“流”字没说出口,就认出了是那个人,心里又如装进了小鹿,又惊又喜,一时反倒惊惶失措。
中平也认出了司马曼,好生意外,说:“对不起,两头都让你受惊了。”
司马曼的表情在瞬间转换,接着恢复了常态。她笑呵呵地:“我以为你是贼,还准备叫人来抓,没想到是个贼市长,哈哈……”见中平手指压在唇上,她只好低了声音,“我怎么两头受惊了?”
中平说:“我撞了你的……你本是又羞又脑的。不想这人不仅不是贼,还是老熟人,从头到脚,又是一惊一喜的。”脸上一抹一个先知先觉很霸气的微笑。
“你呀,总是那么……贼?”司马曼脸一热,掩饰似的轻轻撩了一下被风吹散的长发,露出了娇媚的脸庞,那浓黑清秀的两道弯眉,男人一见就腿软。“我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只好请你到会客室坐一会。”话儿像指间滑过的头发,柔顺而飘逸。
不知怎么的,她心中倏地抹上一股久别了的的感觉,他身上有一股无形的光芒围绕着他,淡淡的,接触到他的人都会被他这样一种光芒所吸引,让人觉得舒服,进而想接近他,她十分清楚,那种吸引决不是来源于像自己的男人有一张英俊的脸庞,相反,他并不英俊而又十分生动的脸庞上,永远散发着一种男子汉的魅力和让女人永远贪慕的气质。
中平当然不会想到她此刻的心情,自顾说:“不了。我是来开会的,想顺便看一看你们上班的情况。”
司马曼乜了他一眼,轻轻嗔道:“原来你嘴里像梦游的咕噜,是视察之后的结论?”脸上已经不知不觉透露了她心中的秘密。
中平撞了一下她抛来睇眼,把目光落到楼道尽头,说:“不错,哪一天做到广告部里热热闹闹,用户上了门,说明电视台也开始进入了市场;而新闻部冷冷清清,说明记者都深入到了市民中间,才能写出好的新闻。再见……”
司马曼一时慌了,说:“还早哩,那会议我也要参加。你……你能给一个电话号码吗?”
“我可不能与你比,记者可进可出,可早可迟。”中平瞅下表,边走边说,“要什么电话,打市府总机转呗!”
司马曼说:“总机是给转了,结果给你臭秘书给挡了,气得我……”
中平说:“你打电话没什么事?”
司马曼说:“没,只是想约你出来聊一聊。”
中平说:“我可不敢……潇洒,需要夹着尾巴做人。”四处瞅了瞅,连再见也没说,第一次在她面前失了风度,一步竟跨了三级台阶。
一进会议室,中平就被热情地欧阳琛迎上来,说:‘秘书都到了,首长是不是半路给人劫走了?“
中平说:“我想走一路看一路,耽误了。不过,你所说的劫是没有被打,倒是差点成了贼。”乜眼见标妹已在一张椅子的后面坐好,就知道了自己的位置,走过去坐下后,扫了眼会议桌,座位上全部坐满了人。
自新班子成立,竞选落败的欧阳琛被中平留了下来,建议上头安排任宣传部长。通过竞选接触,虽说欧阳琛比较激进,但在党的集体领导的班子里,是个不可少得的角儿,从维持权力的角度来看,中平不敢说现在党委一班人里有改革与保守两派之分,但可以肯定,有胆大与胆小的存在。喜善平衡权力的领导者,都会使两者为我所用,驾驭自如,这是中国传统的统治术。在市府里,他不需要玩弄权术,他说了算。党委里也可以搞一言堂,但这样专横下去的最终结果,就成了筑在树上的喜鹊窝,千穿百孔。
他正想着,听欧阳琛低声问:“我们准点开吧?”就低声说:“会风要坚持。结合今日的主题,着眼吹一吹意识形态逐渐开放的风。”
欧阳琛眼里先闪了一下光,又暗淡下来,说:“吹风是可以,只是……没有形成决议的东西,传媒先倒出来,好不好?”
中平说:“舆论在先,百家之言,何况不是发表决议。”
欧阳瑁旱:“还是从你口里出来……中听,力度也……大。”
中平说:“怪,管宣传的常委,名正言顺,怎么又不中听?”
欧阳瑁旱:“你能掌握调子有多高,我呗,一上去可能就是高八度。”
这是一句大实话。
中平心里又是“喀噔”一下,今日见鬼,九个常委,已知的就有二个是反对这一份举措的,好在不是一边倒,胆大对胆小的。
欧阳琛简单说了议题,电视台台长永和平和一个蓄大胡子的导演分别汇报了这台节日的主题和策划,末尾,大胡子导演说,今年是成立特区市的第一个春节晚会,台里也想搞好,但搞好了不一定有人看。
欧阳琛惊疑地:“你既然是能搞好,为什么没人看?”
大胡子导演说:“我说的搞好,只是相对我们自己,但谁也比不上中央台。”
欧阳瑁旱:“怕大水冲了龙王庙?”
大胡子导演说:“原则上是这样。”
欧阳瑁旱:“不会吧!可能是这样两种情况,一是你们水平不怎么样,好节目拿不出手。二是怕中央台给你们小鞋穿?”
大胡子导演脸一红,声音却提高了:“节目的水平高低,主要靠台里的指导思想,其次是拨款,多了,节目质量就会高。至于小鞋,永台长他有体会,现在是市场经济,谁怕谁?”
“指导思想好,刘市长就是冲着它而来。”欧阳琛很轻松说,“台里给你拨款?你为什么不拉广告?”
大胡子导演说:“您要问就问永台长,我只是一个做节目的。”
欧阳瑁旱:“做节目就是要超过中央台。”
大胡子导演说:“我办不到。”
欧阳瑁旱:“说原因呗!你一脸大胡子,圈子外的人都说你是大艺术家,还有做不出好节目吗?”
大胡子导演正欲开口,见司马曼领着摄相的进来,又不做声了。
欧阳瑁旱:“放心说吧,市长也在场,台长还敢给你小鞋穿?你能说到点子上,今日就曝光。咱们宣传口搞了第一次曝光,市里的会议就没有人再敢迟到嘛!”
大胡子导演这才说:“原因也不多,只有两点。钱少,筹划‘大而全’。比如大年三十晚上,工农学商兵,都坚持在岗位上,照顾他们就去了几十分钟,有时还不知用什么节目来替他们拜年。”
欧阳瑁旱:“大年三十,我在值班,你也得专门为我献上一首歌?”
大胡子导演说:“我不会。该我们的司马小姐献一首的。”
欧阳瑁旱:“我拍板了,我们不搞‘大而全’的照顾!”
永和平看了一眼中平,说:“若是中央台里面有呢?”
欧阳瑁旱:“它有是它的。市里面取消这一条理由,就是我身为干部,和所有加班的人,都是本职工作,是正常的。还有什么难度?”
大胡子导演说:“钱。大腕明星,不是一块臭豆腐干就能打发的,而且几十家电视台都在争,包括港台都加入了这场明星竞争战。”
欧阳瑁旱:“广告费呢?”
大胡子导演撇了永和平一眼,说:“春节晚会征收的广告费也不少,但台里留作它用。”
永和平见火烧到了自己的头上,只好艾艾期期说:“我们……现在像两栖坦克,陆不陆,水不水的,企业不像,事业不像事业,没有资金来源。只有从牙缝里挤费用。”
欧阳瑁旱:“人家办报办杂志也是企不企,事不事,不照样过得好好的?!”
永和平说:“人家千万百计讨读者青睐,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们敢吗?!”
欧阳琛给噎住了,先是口不由衷说,这不是理由,你的优势比人家多。他后又小结性地:“我的意见,今年春节晚会要超过中央台,超过港澳台。理由,我们是特区市,特区市的特殊节目要多。要打破常规超中央台,主要看收视率。怎么赢得这个收视率,就得问市民。所以建议你们搞一次广泛的民意调查。大年三十,你喜欢看什么节目。我认为,大年三十是一乐,开心。如果全体市民都喜欢相声小品,我们就全部安排这样的节目,我们就把姜昆,赵本山都请到这里来。花钱请演员,原则上,那一晚的广告,全部用在节目上。说不准,这番话传出去,隔天就有人送支票来。三零公司,你们要去拉,说是市长发了话的,还有拉不来的?!现在请市长发话了--”就带头鼓掌。
掌声一完,大胡子导演兴奋不已说:“有你常委一番话,我下海摸螺丝也要把节目推上去!”
中平见欧阳琛的风没有吹下去,看来只有自己上来吹了。他缓缓地说:“开会前我上楼,顺便看了你们电视台的两个部,一个是广告部,里面没有人,也许都去拉广告去了。”
一阵哄笑,还有的在鼓掌。
中平说:“另一个是新闻部,里面是满满的。可能你们是上午跑采访,下午写稿子。”
又是一阵哄笑。永和平脸上有了汗,欧阳琛脸上也不自在,恰恰记者又敏感,直对准他们拍特写镜头。
中平站起来,威而不怒:“以前,电视台一有事儿就找市长,伸手要钱。现在,电视台进入市场经济这多年,你们应该去找谁呵,是市长吗?不,是找市场!你们的广告就是市场的一个侧面,照说广告部应该是宾朋满座,坐在那里谈业务。新闻部恰恰相反,光光如也,果真是都去采访了吗?如果说你们以这种工作精神,就以你永和平台长的话来说,同意你睁一眼闭一眼的去讨读者青睐,甚至让你放一些敞开胸、光了腿的录相,你也得不到观众和读者的。”
又一阵掌声。
中平说:“你台长还可能不服气,你到录相厅去看一看,那片子还不露、还不坦、还不嫌黄吗?你能卖出十张票,就说明你今天的生意还算将就。”
笑声。
中平见与会者众目睽睽,注意力集在自己身上,惬意说:“这是个开场白,说的是特区人有特区人的精神,请记者小姐和先生们转告我们的市民,市长衡量你们有没有精神的标准很低,但很难做到,就是一个个要像现在的深圳人,走路像憋了尿一样的。这个比方不雅,但实在,就是快节奏。”坐下来,抿了一口水,说,“刚才欧阳部长作讲话,很果断,有特区精神,我完全赞同。趁着还有一点时间,我个人作一个发言,先出六个题目,让你们看看我市的新闻媒体,怎么样才能形成特区的文化……”
一讲就是一个半小时。
司马曼仍和欧阳琛住在八号楼。欧阳琛落选后,就准备回北京待分配,问她要不要跟着走的。她说不。他苦笑一下,说,其实我问是多余的,实际你不会离开他的。她也笑得很苦,说,你既看出来,我就直说吧,我心装满了他,却不会与他上床。而我心里虽然消失了你,甚至想到你畜牲般兽行,为人的鄙卑,感到恶心,但我还得同你上床。他说,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说,不离开我?她说,因为你在竞选,我既不能影响你的情绪,也不想给你带来影响,免得你当不成市长而怪我。他说,原来是这样的,你现在为什么不离开?她说,只要你开口,我肯定会离开。他就再也不做声了,因为打心里他是爱她的,他不愿她离开。
她知道今日要开会,有采访任务,但意外地见到了他,身子仿佛又回到做姑娘的那阵儿,轻盈盈的,见他克了台长,心里甭提多高兴,又听他长篇大论,缄口不谈政治文化改革,而实际内容听得她胸襟直“怦怦”的,有些调子超出“十五大”的范围。
比如说除党报外,一律取消新闻检查制度;对党政领导干部的监督,按二分之一的比例曝光,全暴露也有分散意志、制造思想迷乱的负作用,报刊按《大公报》、《文汇报》标准办。宣传口组织三十人的考察团,访问香港、新加坡,回来整改,过一段时间,市民还摇头,说还是官腔套话,则以股份的形式引进人家来参股,或高薪引进人才。
……这些,都是欧阳琛平常口里说得不要了的。但作为市里的一把(手),说出口就是重量级,有些甚至是重型炸弹。
司马曼想着,又被他的话吸住了,“最近国企分成十几个控股总公司,动作是大了一点。可能又要增加不少拿生活费的人,你们先把理由要讲清,大动的目的就是大治。甚至还可能出现游行示威,你们也要如实地‘报’,更要多进行‘导’,报导多了,也就习惯,习惯就成了自然。谢谢大家。”
这一次却没有人鼓掌,会议室一片压抑,好像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
中平低声与欧阳琛嘀咕一阵,起身向门外走去,行至门口,不想被司马曼挡住,问:“刘市长,我请教一个问题。你在强调党的领导时,为什么没有提到其它三项基本原则?”话筒伸到他嘴边,一阵清香直往鼻眼里钻。
他舒展了眉头,说:“记者小姐,我们开的是工作会,不是答记者问。如果非要我答,答案是一致的。”
司马曼固执地:“你不回答人家,人家怎么知道的?”
中平说:“我们W市人受南洋风太热的影响,说话急,像吵架,喜欢使用省略号,我刚才就用了联想符号。你这北方长大的姑娘,来W市也没几天,刚才不是一急,差点把人当贼了的?”就迈开步。
退到走廊里,司马曼幽怨地问:“我寄给你的……东西收到了?”
中平没有答腔,眼睛落到标妹脸上,标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收到,也不知道此事儿。
司马曼挑起眉头,说:“一盘录相带,是你竞选的剪辑。”
标妹问:“寄到什么地方?”
司马曼说:“农场啊!”
标妹说:“从他当上市长,压根儿就没回去过。”
再看时,中平已没了踪影,气得司马曼泪水汪汪,忙给三零农场挂了电话,说要找总经理的。那边接线员坚持要报姓名,听说是司马曼,忙说你稍等,足足等了十分钟,线才接通。
司马曼没好气地:“什么屁老总,比中南海的电话还要难接?”
电话里说:“我是牡丹,你不看你是大腕,并不是什么电话就可接通我的?你找我,是不是为明天采访的事?”
司马曼无心插柳柳成荫,就放开心,慢条斯里说:“你还记得要采访的?你说怎么安排的?”
电话里急了,忙说了前后的过程,说:“市里没打招呼的?”
司马曼听后,心里有了主意,说:“我今晚就过来,计划呗,来了再说!”就挂了电话,忙进会议室,把永和平叫出屋,搬了“市长说的”,吩咐明天如何如何。
永和平急了,说,姑奶奶慢一点,我拿个笔记一记,就全按她的话给记下来了。
司马曼忙完这一切,又走到欧阳琛面前,附在他耳边说,要采访工人闹事的事,今晚可能回不来,到时就别等了,为方便起见,你把车钥匙给我,我今晚要用车。
欧阳琛见她一本正经说得有鼻子有眼,把钥匙给了她,还说,车停在酒楼后面最疙瘩角的位置上。
网雅何须大,书香不在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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