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王倢放下电话,缓步走向落地窗前。入眼即为深碧的大海。王倢张臂作了个深呼吸,脸上有笑容展现,浅淡而意味深长。
良久,她回到办公桌前,伸手拿过上面的几份文件,认真仔细看过后,一一签上名字。有人轻轻叩响了房门,王倢抬起手腕看了下表,满意的笑了,十点一刻,一分不差。她喜欢守时的人,认为这是经商的一项必依准则。
“王总,我们可以走了么?”司机小吴走进来,问道。
小吴是位退伍军人,当初由陆野招进公司。许是军人出身的缘故,陆野对退伍军人有着“偏执”的认同。这几年,在他的主导下,公司中层管理人员,一小半是退伍军人。用陆野的话讲,这是在退伍老兵中“淘金”。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王倢也打心眼里认同了“老兵”们。他们身上有着一般社会人所不具备的优质,比如纪律性及责任感。
小吴是特种兵出身,公司副总陆野安排他作王倢司机,实际上是让他身兼保镖之责。小吴的散打在公司是一流的,连他这个老兵也有些难招架。对陆野的安排,王倢尽皆笑纳。不光因为合理,更主要在于二人间那份“过命”交情。
“可以了,小吴,去Y市我们需要多长时间?” 王倢笑吟吟问道。
“我仔细查过了,最便捷的路径也得明晚八点才能到那儿!”小吴微低头,不卑不亢的答道。
“那我们就出发吧!还等什么?” 王倢双手一摆,样子亲近和善亦娇俏可人。
小吴轻吁口气,他眼中的王倢身着浅粉套装,中长直发柔软滑顺,整张脸除了双眼上方各一条褶皱,再无细纹。记得他刚来公司时,还当她是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也难怪他会认错,单凭王倢那张瓜子脸上常常洋溢的纯真笑容 ,谁会想到她已年过三十,且是一家大型广告公司的当家老板!
小吴忍了忍,还是讲出了自己的疑虑:“可是王总,您为什么不坐飞机,非要开车去呢?”他抬眼看了下王倢,补充道:“道路不熟,要有半点闪失,我如何担当得起?” 王倢脸冷了下来:“怎么,你陆大哥讲的就好使,我的话不作数么?”小吴一听连连在内心叹息,他弄不懂今天老总到底是怎么了,早上天还没亮,就打电话让他作好去Y市的准备。Y市他听都没听过。后来费好大劲,才在一张外省旧地图上找到它的地理位置。想到其间要过大段荒地,小吴就有些胆寒,最要命的是,王总在电话里叮嘱他万不可将行踪告诉陆野。
小吴抬起头,嗫嚅着:“我就想弄明白,您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王倢看着他一脸的坚持,即生气又感动,她清楚小吴的本意,更况她平素在职工中也从不空摆老总架子,于是缓声答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W城连续三天都是大雾天气!好了,你放心,那边的路我熟,大不了到时我为你指路!”小吴没办法,跟着王倢走出办公大楼。
打开车门,小吴尚不甘心,对弯身进入车厢的王倢提议到:“王总,再跟两人吧!” 王倢没有回答,只回头看了他一眼。小吴一凛,再不多言,关上车门,小跑两步,利利索索坐到驾驶位上。
盘山路果然凶险。车行一弯又一弯,过了一座山紧跟着又连着一山。小吴手心沁汗,车边就是万丈深渊,稍不留神就会车毁人亡。
第二天夜里十点,王倢的车终于驶进Y市界内。
小吴在前座长舒口气,虽然比预定时间晚两小时,总算安全到达。
车体如飞掠过一幢幢建筑,王倢惊叹家乡的变化,大道宽敞街灯明亮。
“停车。”小吴闻声,赶紧减速刹车。车身正好停在一幢别墅门前。
王倢走下车,默默看着这幢别墅。小吴在旁警惕的看着周围。
五年前,正是在这幢别墅里,她惟一的好友上演了一出好戏。想到那完全可能的另一个结局,王倢双眼酸涩。
别墅楼里走出人来,是一位老者。毕竟深夜,刚刚其实该灭了车灯的,王倢看向老人,准备向他道歉。结果两人一看对方,禁不住同时出声唤道:“是你?!”乍遇故人,老者心潮澍湃,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陈市长,您这是?”此人正是当年遭遇“双规”的陈总世,他的激动,让王倢有些心愧,她伸手扶向陈总世双臂,问道:“几年不见,您怎么……”“唉,早就不是市长了,五年前就刷喽!”陈总世的话音苍凉。
“您什么时候出来的?” 王倢小声问道,陈总世渎职判刑十五年,这是举世共知的事情。“老了,不中用了,这不,身体零件争着要退休,只好保外就医了!”陈总世一脸颓废,只在抬眼看王倢时眼中一抹精光闪现。王倢现今何等精明,虽看不上他的拙劣表演,毕竟故人,难免起恻隐之心。她从拎兜中取出一张名片,递向陈总世:“陈市长,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可以找我。”
陈总世上下打量了下王倢,瞥了旁边的小吴一眼,心下了然。不由慨然长叹:“你出息了!”小吴在旁闻言,忍俊不禁,“扑哧”乐出了声。王倢轻哼一声,小吴赶紧正襟危立。王倢看了看陈总世,后者头发灰白,想必几年狱中生活难熬。本是因果报应,王倢情知无需多言,摆了摆手,她钻入车内,扬长而去。
石春这会一个头有三个大!
他的脚下是一截粗大的水管,白哗哗的水正纷涌不断沽沽而出!“离这儿最近的闸口在哪?”石春厉声喊到,施工现场人声嘈杂,声浪此起彼伏。一个主管模样的人小跑到石春跟前,也不知道他搭错了哪根筋,居然附到石春耳旁,小声讲了几句话!
石春急得破口大骂#蝴指向来人:“你他妈的有话大声讲,给老子喊着说!”“石市长,剩寒利局的人来了,说咱们野蛮施工,要找事故责任人面谈!”主管人员让石春骂得面如土色,干脆嘶声大喊起来。人群一下静了下来,大家齐齐拿眼看着石春。石春想了一下,大手一摆:“他妈的,这时候谈个鸟!赶紧想办法解决事故,有问题让他们过后来找我!你们——”他指向来来回回奔跑忙碌着的人们,谁清楚这地下的水管配置,市水利局的人来了没有?”“去接了,局长到现在没回家,手机关机!”石春恨声骂了句“娘的!”
出事地段是老城区的地下管网,工人施工时不小心将地下水管切断,半小时不到,不光工地,附近居民区也已一片汪洋,再往前就是市电力工场。很明显,若不尽早解决问题,资源大量损耗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会引发大事故。掌握管网图的水利局长不知在哪逍遥,对干部要求24小时开机,事到临头才知道形同虚设。石春考虑实在不行,就全市断水。但谈何容易,市里多个工厂的损失,一小时累计高达千万,政府如何承担得起!石春急得在工地直转磨磨。
一位老工人迟疑着走近石春:“市长,我能不能试试?”石春一扭头,昏黄街灯下,老工人面色凝重,石春与他对了对眼神,心中燃起希望:“说说你的看法!”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旧城区改造时我参加过。”老工人手中拎着安全帽,小声说道。石春集中心神,将他的字字句句听得个清楚,不由双手紧紧抓住 老工人的手,急切发问:“你知道这附近哪有闸门么?”“我可以试试,虽然年头久了,但也八九不离十!”
聚拢在一起的人群自觉散开,有伶俐的人,拿着工具小跑着跟在急步前行的老工人身后。
老工人前行约百米,在一拐角处站定,他前后左右看了看,低头想了会儿,石春急得满手浸汗,一声不吭的盯着他,老人细思量会,果断拐进旁侧小屋内,这是工厂临建宿舍,老工人站在地中间,右手指地,嘴里吐出两个字:“在这!”
工地负责人迟疑地看向石春,石春二话没说,伸手拽过一柄铁锹,狠命向下挖去!
五分钟后,一工人的铁锹突然发出“铛”的一声脆响,人们的屏气息声,放轻力度,小心翼翼向下继续挖掘。没一会儿,黑红色的阀门露出形状,老工人信手向左一扭,又尴尬的放开,众人疑惑的看着他,老工人两手一摊:“锈住了!”“啊~~~~~~~”人群中失望的嘘声四起。
“喊什么?”老工人实在忍不了旁边的一群官僚,“取点机器油就搞定了!”“哦,”一个肥胖的干部迅速领会精神,小跑着想到工棚取机器油。这档儿,腿快的工人已将取来的机器油递到老工人手上。石春目不转睛的看着老工人的一举一动,这个阀门能控制得了百米外的水流么,人们拭目以待。紧张时分,别在石春腰际的手机不合时机的振动起来。
石春打开手机,吼道:“谁呀?我这会没功夫!”话毕即随手关掉手机。突然,他愣住了,难以置信的复看手机记录。因为就在他将手机移开耳际,关闭通话瞬间,听筒里传出一个女声:“啊呀,你这家伙!还是那副臭脾气!”
阀门已被扭动,百米外汩汩流动的水流细弱下来直至停止。
石春疲惫地仰靠在驾驶座上,这时,有人轻轻敲叩着车窗,石春抬头一看,是工地主管,对方一脸的关切:“石市长,您没事吧?”石春摇下车窗,笑答:“没事,就是有点疲劳。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没事了就回去休息。”主管得令,转身正待离去,石春想了想将他喊住:“再说一遍,以后叫我时前面加个副字。”
主管悄悄笑了,这是他故意犯的“错误”。心说“再过三月就换届了,谁不知道下任市长非你莫属!”想是这么想,嘴里却不敢怠慢,低低回了一声。
石春看了眼三步远低眉顺眼的下属,心中隐隐感觉快意。暗想权利真是一件可怕又可爱的东西。
人群渐渐从工地散开,石春呆在车里没有动。他拔通了刚刚的电话,此时,时针指向零点。
电话通了,一个女人睡意正浓呢喃般的低语:“谁呀?”
“你在哪?”石春克制着激动,平缓发问。
“呵,是你呵!”女人自床上一跃而起,脸飞红霞,语音俏皮:“猜猜我会在哪?”
石春无语,猜谜,幼稚的游戏。女人的提议却让他心里一烫,他没有回答,却反问道:“真的么?”“你想吧!”女人毫不示弱,与他交流着这任哪个第三人听到都会满头雾水的言语。
石春心潮澎湃,他合上手机,人呆坐车中,脑子里过电影般闪过一幕幕:
五年前,石春抱着丧失神志的王倢自宾馆飞步奔出,他的车速疯狂,如果不是深夜,估计以他的速度,行进不过百米,即得酿下车祸。石春冲进医院,面部表情有些狰狞。
当护士从他怀里接过王倢,这个铁铸的汉子,嘴里连声吐出的竟是:“求求你,救救她!求你了!”护士们见怪不怪,只是石春因过度焦急,人显得凶狠,她们脚下自然不敢有半秒停顿。
石春站在室外,看着医生将一个长长的管子,塞进王倢嘴里,不知不觉,他竟将拳头伸进嘴里,这样,在深夜医院走廊里,从他胸膛里发出的呜咽声格外沉闷怪异。
石春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时间沉滞移动,分秒拖拉着前进。他徘徊在绝望的边缘,那一刻,他甘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回王倢的重生!
仿佛挨过一世纪那么久,石春眼前出现一团白。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夫站在他面前。
“亏得送来及时,那么多药片,有的还未融解,再迟几分钟,人就完了,救醒神经也会受损害!”医生停顿了会,凝视着石春:“病人救醒后,关键还在于亲人的感化。不知你做错了什么,让她这么伤心,好好向她解释下,得让她有继续生存下去的欲望。”
石春哑然,呆着头听着医生的训斥,两个正护理王倢的护士,远远的对他指指点点,隐隐约约的,石春听到“外遇”的字眼。
他头大的笑了,却不屑解释,说实话,他还真想这么将错就错下去呢。
石春迈步走向王倢,人却跌向房门,摔倒在地。原来在外一动不动伫立太久,双腿早已麻木。石春爬起身来,吃力的一步步走着,离王倢越近,她的苍白越为清晰,他的视线就越来越模糊。
两个小护士识趣的走了,临走时,将病房门轻轻合上。
石春握着王倢冰凉的手,后者正在昏睡。石春将她的手轻轻按在自己脸上,这一刻,他终于肯倾听心底的呼唤,尽管他不愿承认,也许终生都不会正视。但他左右不了那深刻浓烈的感觉,此时,它们排山倒海般向他袭来。
一直以来,他都期盼王倢能够幸福,可现在这种状况,似乎需要他做些什么了。
王倢遭遇了什么,而走极端呢?石春满心疑惑。
王倢醒了,她张眼看见石春,努力笑了笑。石春声音有些哽咽,他问出一句:“嗓子疼么?”
王倢眼睛一下张大,看着石春一脸的认真,竟笑了起来。良久,她的眼睛还是滑出泪水,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石春紧了紧她的手,没有说话。
王倢又道:“谢谢你。”
石春问:“怎么谢?”
王倢有些为难,她抬眼看着他,问:“你想呢?”
“什么都可以么?”石春得寸进尺,王倢将脸转向另侧,神色黯然。
“那我可讲我的愿望了?”石春穷追猛打,王倢一下子扭过头看着他,石春看着她脸上写着清楚明白的两个字“生气”。
他的面色严肃,认真的讲出:“我希望你每年会在我生日那一天陪我吃饭。”
“就这些?” 王倢温柔的问。
“是的,我是不是有些贪心了?”石春小心翼翼的答道。
王倢合上眼,不言不语。石春紧张的看着她,这也是变相的一生之约呢。想想,他就有些汗然。
凭着对王倢的了解,虽然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但仅这一极端举动,王倢也不会再在小城工作生活了。他除此还有什么办法,能知道王倢年年月月都在好好活着呢?石春眼睛酸涩。
“可不可以先延缓几年?” 王倢软弱的声音响起,她看着石春,不好意思的笑道:“近几年,我不想与这里有任何联系。”
石春心如鹿撞,言语却还平静:“当然,只是不要太晚。否则将来我老眼昏花,看不清对面坐着的你。”
王倢笑了,她抬起两人相握的手,认真的对石春点了点头。
石春从回忆里抬起头,看向车镜里的自己,鬓间有几丝白发,他抬手拔下一根,悄悄的笑了,如此,王倢不会失望吧,她看到将是面色苍桑的垂垂老者!
石春抬手腕,看了看表上的日期,今天果真是自己生日呢!石春心里漾过一阵缓流,他的眼睛湿润了。这时指针已滑向1点。“是个崭新的时刻!”石春在车内大声肯定,脚踩油门,向家中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