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包工头谢成明接到法院传票的当天,王倢总算见到了这位躲着不见人的“大拿”。
谢成明矮胖个儿,一双小眼精光频闪。他看王倢的时候,王倢没来由心慌了一下,有些不安。她走到谢成明对面,递过话筒,直白的讲:“可以跟我们说一下您的想法么?”谢成明低头看着传票,没吭声。王倢紧追一步:“因为发工钱闹到法庭,您觉得这样值得么?”谢成明手轻抖了下,抬起头盯着王倢道:“值?我他妈在琢磨这些泥腿子们转性了,谁给他们出的主意这是?”“您看看清楚,原告方是房产公司,跟民工们没关系。” 王倢耐心解释。“屁!如果这些杂种不三天两头找,房产公司管这鸟事?!”“谢成明,请你注意你的用词!”法院工作人员不干了,出声斥道。
“也许你有你的理由,能跟我们说说么?” 王倢耐心道。谢成明这才缓下声音道:“我也不是不给他们,只不过想拖段时间而已,家里赶上点事儿!”“您觉得这笔钱您有权处理么?” 王倢循循善诱,果然,谢成明大嘴一张:“我怎么没权利?这几个村蛮子,如果不是我,他们还在家啃窝窝头呢,没有我,他们就是来到城里能找到工作吗?妈的,吃水不忘打井人,慢说老子是借用,就是扣下,他们又能怎么着!”“你们之间有用工合同吗?” 王倢追问,“什么合同,我签那劳什子干嘛,给我自己套脚镣子么!没合同,这些人谁敢不听我的!妈的,吃了豹子胆了,敢蹿腾别人告我!”谢成明气焰嚣张。
采访顺利,王倢心中大快,抛给赵飞祥一个眼神“收工”。
一进办公室,王倢没等坐稳,嘴里已急三火四向大伙说上了。在屋的人笑了笑,忙事的照常忙,没事的就听她“白活”。这是王倢的习惯,她常在采访结束后,向人讲述令她激动的情节,她报道中的精彩的只言片语大多是在讲述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的。
王倢讲得口干舌燥,解说词在脑中基本成形时,她才满意的闭上嘴,伸手拿过水杯喝起水来。“王倢,检查写了吗?”宋成逮了个话缝,赶紧问道。王倢一口水呛在气管里,咳个不停,扭头望向宋成:“什么检查?”光忙着工作,她早将与李爱林的过节忘得一干二净#何成向她摊开手,一脸无奈的样子,王倢皱眉琢磨了会,才寻思过味来,她向着宋成苦笑,学小品演员赵丽荣的样子耸耸肩,很无赖的“嗯哼”一声。王倢装傻充愣的滑稽样,让在旁的小张笑得打跌。宋成又好笑又好气的看着王倢出洋相,撑了一会儿,心还是软了:“就知道你没写,算了,你还是拿我上次作检查的底稿,改几个字过关吧!”
接过宋成早准备好的检查稿,王倢鼻子有些发酸,倒不是宋成肯“雪中送炭”,从内心来讲,她没想到李爱林的所作所为竟真的能够“顺理成章”,能够“坐实”。是什么左右着这些人的行为模式,影响主导着他们的思维判断呢?王倢不知道,也没兴趣深究,她又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这里的过客。那种疏远和距离,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横亘在她与众人之间,以至她即使身处友情的善意包围,周身仍不自禁微微发冷。
王倢看着手中这份检查,上面上纲上线,用语造词却圆滑得四面不着地,无关痛痒,明明一份检查,读完反而感受检查者为工作为栏目为事业高度负责的拳拳之心,大笑之余也对宋成的文笔暗生钦偑。想了一会,她将纸张递还宋成,淡淡道:“我不会交的。”“你!”宋成气结,赵飞祥有些看不过,走过来说:“王倢,你怎么这么‘拧’呢,适当低下头,对你只有好处没坏处。知道不,人不光要硬,更主要还得抗造耐磨!”
王倢抬眼看着赵飞祥,说道:“我知道这样可以活得容易些,但人要没有了原则,只随波逐流,一切有什么意义?” 王倢直白的讲出这些话,有些心惊,自己这是怎么了,有些见解,心照不宣就可以了,干嘛要清清楚楚讲出来,伤人伤已何必呢。赵飞祥被噎得说不出话,小张见状,赶紧搂过赵飞祥道:“赵哥,你上次还说教我拍‘变焦’镜头呢,怎么拍呀?”谁知赵飞祥一点不领情,大眼一瞪,喝道:“小兔崽子,一边去!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家伙!”
知道惹老大哥伤心了,王倢转身走出办公室。她觉出自己近期明显不对劲儿,对什么都没耐心,甚至藏不住敌意。她清楚,自己心理已不再平衡,这使她失去了往日的平和,变得好斗像个刺猬。是什么原因呢,王倢想到脑袋疼,泪都下来了。她知道,不是自己不明白,只是不敢正视。答案就潜伏在她心底,印照在灵魂中,只是她不能面对,甘当“沙漠里的驼鸟”。
刘野原那里一直没有消息,王倢虽答应陈总世,试着与刘野原沟通,但她事后迟迟未开得了口。而看现今事态发展,报废车一片明显已在省台束之高阁。虽省却了里外的尴尬,但王倢从中却体会不出一丝喜悦,相反,失望的情绪笼罩心头。
包工头谢成明身手利索,接到传票当天下午即将民工工资分文不少发到他们手中。民工领到工钱后,敲锣打鼓将锦旗送到Y市电视台。关键时候,王倢将宋成推到前沿。宋成黄瘦的面庞难得的浮上一层红晕,小子紧张得左手不停扶推镜框,出语有些结巴。
民工们热情的握祝蝴的双手,上下摇晃着,似乎这还不足以表达他们的热情,一个小伙子看来沾染了不少“时尚”习气,对着宋成大张双臂,宋成大惊,但未来得及逃遁,已结结实实被对方抱入怀里,弄得他哭笑不得。王倢躲在人群中,看着宋成狼狈的样子,调皮的乐出了声,一个眼风远远顠了过来,很淡很冷,王倢感受到它的盯视,看清它的主人后,再也笑不出来了。
谢成明躲在人群里,搜寻着他要找的人。那清脆的笑声飘过耳畔,轻轻的笑声,在他听来是那样的刺耳。谢成明一语不发的看着王倢,眼中满满的溢出怨毒。到手的十万块呵,就这样打了“水飘”!拿到钱的民工们马上回老家了,谢成明将怨恨迁移到王倢与赵飞祥身上,在他认为,如果没有这两个人瞎搅和,整天拿着摄像机,各个职能部门跑,询问进程,怎么会有这个结果出现!
感受到谢成明的敌意,王倢站得直直的。这种情况她见得多了,说不在意那是假的,但还谈不上一个“怕”字。
残阳如霞,火烧云成团成絮,远远的天边火烧云成片与山脊相连,似乎正向山头倒出火来。王倢仰头看着,沉浸在暇想之中。她记得高考前紧张时段,有一天傍晚也是这样的夕阳映照得教室满堂暖意,让她心里痒痒的,忍了一会,终跑出门去,嘴里情不自禁念叨着:“夕阳无限好,”“一只兔子往外跑!”潭东顺嘴接到,合辙压韵,逗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
“想什么呢?” 王倢的胳膊被人轻碰了下,她扭头看着来接她下班的潭东,反诘:“你说呢?”“呵呵,过去是‘一只兔子往外跑’,现在兔小姐有兔公子陪着了,变化蛮大的!”潭东煞有介意的摇头晃脑。“原来他也记得。”潭东的心细如发感动了王倢,她伸手挽过潭东右臂,依赖的靠在上面。
“敢不敢跟我回家吃饭?”走着走着,潭东突然讲到。王倢顿了下,半晌没答声。潭东停下脚步,伸手托起王倢下腭,凝视着她。王倢心里柔柔的,一股股热浪在心间涌过。她知道,对潭东,她永远是个听话的孩子。
王倢柔顺的目光感染了潭东,他轻咳了一声,克制住吻她的愿望,毕竟在街头。他可不想演绎恩爱给别人看。“过几天我就要回工地了,我想抓紧时间把我们的事儿跟他们讲清楚。”潭东低声说道。“嗯。”王倢一句废话没有,潭东从她手心沁出的濡湿,明白她很紧张,不由伸臂将她搂入怀里。两人在街头相拥伫立,谁也没再出声,他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无论家人以何种面目对待他们,他二人都会携手共同应对。
事隔六年,王倢的脚再次踏上潭东家的地板。她有些眩晕,恍若再世做人。潭东母亲出乎意料的热情,坐在王倢身边,拉着她的手,不住的问长问短。潭东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父亲是Y城设计院一名高级工程师,母亲中学教师。望着这位自己已长达六年在窗外关心景仰的长辈,王倢的亲切感来得由衷自然。潭东父亲亲自下厨招待王倢,见两位老人如此热情,潭东与王倢交换个眼神,心头热辣辣的险些掉下泪来。
“小倢,你在哪工作呀?”四人围桌坐定,推杯换盏闲叙家常时,潭父忽出言问道。“就在咱市里电视台。” 王倢咽掉嘴里的青菜,笑呵呵答道。她的碗里小碟里满满的全是潭东父母夹给她的菜,害得她不停的吃,生怕吃不完,给老人落个浪费粮食的印象。“哦,你在本市呀?”潭父明显惊讶:“那你和潭东是怎么认识的?” 王倢脸红了,低头扒拉饭,半天说不出话来,毕竟“早恋”是长辈们不赞同的事儿。
见王倢作难得满脸通红,潭东解围道:“爸妈,王倢跟我是高中同学。”
潭东的父母慢慢放下碗筷,王倢低着头也感觉到餐桌气氛明显变化,才刚阳春三月,突地进入严冬腊月。她轻轻放下筷子,抬起头,正视潭东妈妈审视的双眼,重申道:“阿姨,我们是高中同班同学。”“是你么?”潭东母亲脸冷若冰霜。话问得没头没尾,但王倢怎会不清楚它的内涵与敌意,如果不是因着这份顾虑,她与潭东何必忍受经年相思之苦。“是的。”王倢低低但清晰回答。潭父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满脸的不能置信,若不是有较深涵养,也许他会愤怒到当场揭翻饭桌。俄尔,潭父转向潭东:“给我们一个解释,我认为,你们早该成为过去式了,如果你还有一点脑子的话!”
潭东脸色苍白,父母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可当真面对面看到老人如此伤心,潭东的心还是揉搓得疼痛难忍。他是家中独子,从小父母对他要求严格,如今他长大成人,却未能按父母意愿成长为理智能男子汉,潭东不能直视父亲失望的眼神,它像刀子样剜割着他的心。
“我爱着她。”潭东沉默半天,吐出四个字。再不言语。王倢心颤抖了,这是潭东第一次对她言爱,在这种情境。
“哈!爱?你懂什么是爱,是肉欲?是向往?你知不知道,你现在选择她,对你们俩人都是终生的灾难!” 潭父突遭打击,出言尖酸刻薄。王倢一阵头晕,险些站立不住。进门前,她千叮咛万嘱咐自己,千万经受得住任何言语打击。但她没有想到潭家双亲压根就不能接受她#糊不知道,潭东父母因为她和潭东的事遭受多大压力,老人一世的清名几乎让这桩事儿毁得干干净净!这六年,尤其潭父天天面对同单位的李父,对方虽不与他讲话,但那种愧疚却是沉甸甸的压在心头。本以为事过六年,一切伤痛可随着时间淡化,老人别无所求,只想在晚年与儿子一家安安生生过日子,谁想潭东竟愚蠢的将王倢领入家门,看其架式,竟是非她不娶。潭父看着潭东一脸的坚持,一阵心寒,无力的挥挥手,颓然坐在沙发上。
潭东与王倢双双站在客厅中央,为了安慰鼓励彼此,俩人的手不自觉悄悄握在一起。
“小东,你先送王倢回去,快点回来,我有话要和你说。”潭母开言道,许昏教师作久了,她身上有一种自然的威仪,压得王倢呼吸困难。潭东呆立着没有动,潭母看着他,她没想到,自已养大的孩子有一天会不听话。
“妈,爸,”潭东颤声叫道,对方别过脸去,没有应声。
屋里气氛愈发静默,能听见彼此粗重的呼吸声。潭东拉着王倢,弯膝跪下。潭父双眸怒张,潭母痛苦的捂住嘴。
“爸妈,求求你们,给我们个机会吧。六年了,儿子怎么过来的,你们最清楚,求你们接受我们在一起这个事实,接受王倢吧!”
潭父走到潭东面前,手指着他,全身发抖:“你说什么,接受你们在一起这个事实?!你上下嘴唇一碰说得可真轻巧,我们和李家是世交,她爸爸和我还在一个单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六年前,你们逼得人家女儿自杀,现今你们要在一起,过日子。心安吗,气能顺吗?想想你们中间有一个无辜的生命!你们能心安理得吗?告诉你,我决不同意!”潭父狂怒离去。
“东儿,王倢,爱情不是生活的一切,你们放了彼此吧,今后在你们的生活中会有更适合你们的人出现。你们现在还年轻,体会不到生活的严峻性,如果我们任由你们结合,你们中间的心结也一样很难打开。现在你们还不懂呵!”潭母未待说完,已语不成声。
“我、们、不、分、开!”半天一句话未说的王倢忽然讲道。她的声音低哑,但字如重锤直敲潭母心灵。潭母站起身,凝望地上跪着的一对人儿,良久说道:“姑娘,你们走不到一起,你今天讲这话,是因为你年轻。生活中,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比它的份量更重。我自己生养的儿子,我最了解他的脾气禀赋,你们的爱代价太大,你们没有能力去化解去承受,这一点你将来会明白的。”潭母转向潭东,凄然道:“怎么,我现在管不了你了吗?”潭东大怮,望向母亲,懦懦不语。
王倢不忍心见潭东为难,站起身道:“我先回了。阿姨,您讲的都有道理,但我更相信人的力量,更相信真情的厚度,如果我们将来逃不过分离一劫,我认了!”
王倢制止潭东相送,她的家离此不足五十米,天还不算太晚。望着她的背影,潭东母亲摇摇头,对着儿子哀叹一声:“这是你的劫数么?别人谈恋爱风平浪静,怎么你回回要闹个天翻地覆?”潭东张了张嘴,终觉解释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