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节
林强走后不就,我拿出纸和笔,给王珊写了一封信。尽管动笔时我有些犹豫,但我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她写这封信。似乎不把心里的话全部说完,我的过去就永远是残破的碎片。可是,当我写出信的开头后,往下我却只是零碎地写了这校园之夏的景象。诸如烁人的阳光,城市那边无垠的灰色天空,还有黄昏到来时远处的山峦和皎洁的月光……我沉浸在对自然恬静迷人的遐想中。在我的笔下,四年的光阴如云朵缓慢而凄凉地拖沓而过,转眼就沉入冷冷的白昼之中。
我知道,这可能是此生我给王珊的最后一封信,然而由始至终,我没有在信中为自己此前的抉择辩解,没有把心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也没有直书自己无限怀念往日美好但渗透着忧伤的爱情生活。动笔之前还涌动在心间的千言万语,此刻已化作泪水沉淀下去,如同胸腔中堵塞了块带锐利棱角的坚石。
在这封信的最后,我写了自己即将去朝天门的一个建筑工地,顺便也将自己想象中的情景也写了下来:
我想,在那里上班,我可以仰望湛蓝的天空。天空下有两条大河在不远处交汇,接着义无返顾地滚滚向前。以后的许多个黄昏,我会像以前在校园里远眺山峦那样,远远地望着夕阳铺筑的河面。看着白色的游轮悠然地躺在那里,还有那些排成长串的货船缓缓地逆水而来。伴着忧郁的汽笛声,目睹着脚下的江水,携着我们逝去的岁月静默地流淌,朝着大海缓缓进发。所有被欢乐与爱包围的日子啊#狐们究竟去了哪里?有谁知道?就在今夜,星星将会消失,不等夜色完全降临,习惯的孤寂就会把我笼罩。我想我永远也无法从黑暗中凝眸你留在我心镜上的影像了。请原谅我,珊儿。我不能陪你到永远了。然而我永远都会记住你,记住你乌黑的发辫,记住你鲜艳滚烫的双唇,记住你的双眸和你的笑靥。你永远都以二十岁的青春影像活在我的心中,直到我把这一切带到自己的墓地。
写完信,我望着窗外的校园长叹了一声,感觉心里稍微轻松一点。我把所有要带走的物品收拾妥当后,扛着行李箱,背上吉他,怀揣着给王珊的最后一封信离开了男生二宿舍324寝室。
我把那封信投进校门口的邮箱,然后再回头望望学校。我站在远处遥望寝室的那扇窗户,那里再也不会传出悠扬而凄清的琴声了。我知道那里将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即将属于某个十八岁男孩但却曾经属于我的世界。
毕业后许多年过去了,我辗转于这座城市的大小建筑工地,为别人建造家园而自己却不停地流浪。无数个孤寂的夜晚,当我习惯性地翻开日记,但我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记忆是事物在撞击心灵后留下的痕迹,可是从清晨到深夜,除了琐碎的工作以外,留在我脑海中的竟然是一片空白。
渐渐地,我喜欢在夜里独坐在书桌旁,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星空。而这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又投向从前——九八年秋天,王珊给我写了一封信。从字里行间中,看得出她已经走过了此前的那段阴霾的日子。王珊在信中说她已在父亲的帮助下,在一家事业单位找到新的工作。往下,她向我描述了她工作的环境,以及周围有趣的同事还有关于她自己的业余生活。在信的最后,王珊说希望我能尽快给她回信,并委婉地劝我乐观、积极地去面对生活。
读罢这封信,我深知一切已无法追回了。时间与空间从此会把我和珊儿分开,她的生活我无从知晓,但此岸的我却早已泪流满面。
我为之哭泣了许多个夜晚。然而,当我把那封信锁进箱底后,我并没有照王珊所希望的那样给她回信。此后,王珊她偶尔也会给我打电话,譬如说她买了房,加了薪水,生了一场小病,等等,她都会一一向我倾述。我也乐于接她的电话,因为往事若有人能与自己分享,那么即使以往的岁月流逝得再远都不会死去,都不会在孤单的黑夜里哭泣。
尽管我和王珊间偶尔会用电话联系,但度过无数个漫长夜晚之后,直到2002年冬天来临时,两个人同哭共泣的述说就像断裂的弦声那样嘎然而止了。记得在那天下午,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王珊她显得既兴奋又激动。她说她现在正在学习驾驶,准备买辆轿车来代步。可是,突然间她的声音打颤了,她说她忘了我毕业有几年了。
我对她说:“四年了。”
“哦……”王珊轻声吟道,“时间竟然过得那么快,过了这么久。”
我也喃喃自语:“是啊!过了那么久……”
两个人在电话的两端沉默良久。稍后,王珊叹息了一声,又问了我一句:
“还在弹吉他吗?现在。”
“不弹了。很久很久以前就没有再弹过了。”我说。
“是吗?”王珊不无惋惜地叹道。
我不知道再对她说什么,整个人像是被冰封在原地。随后,我听到王珊在电话的另一头呜咽起来。我没有看到她的哭泣,也无法给她安慰。她哭泣的声音里还有呼唤声,但声音遥远依稀,那声音犹如来自另一个遥远而古老的世界。
就在那年冬天,在一个离我很远的地方,一家酒店里正在举行婚礼。我知道那场婚礼与我有着某种联系,可是我却没有参加。在那个无言可述的夜晚,我在远离闹市的工棚里枯坐了一夜。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将从此断裂,一切都被剪断、割开,随后便缓缓沉陷到冰冷的地底,在岩石和土壤的深处恸哭。
也许婚礼中的新郎并不知道有我的存在,这种无知是讳莫如深的,于是,道喜的人们频频举杯向新娘新郎表示庆贺。然而,在那天夜里,不知道新娘她会不会想起那些故事,那些发生在上个世纪末的校园里的爱情故事。也许那一夜她会哭泣,她那悄然流下的泪水是不是涵盖了自己年少时所涉及的那些故事?有谁能知道?
冬去春来,岁月的轮回更替并没有改变我生活的色调。我时常会陷入对往日的追忆之中。就好像独自一人划着浆,艰难地想逆流而上,然而却无奈地被激流带走,眼睁睁地看着上游的某一个地方里自己越来越远。
于是,我开始在工作之余写作。我试图用文字去清除瓦砾,在废墟上重建那些逝去的乐园。可是最真实的感念往往是说不出来的。我们可以很动情地写下自己的往事,但我们却无法将往日的世界重新托出来。当年的恋人、朋友、房屋、街道,以及那些草地、蓝天,那些爱与哀愁,感觉和心境,它们全都消逝了。时间何止带走了我的青春故事,它带着当年的整个世界一起隐匿了。
然而就在这时,在许多年后的现在。有一天,我接到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她说:“是我!你还好吗?”
我感到自己浑身在簌簌发抖。我听出了她的声音,是她,是王珊。
她说她是出差来重庆的,已经在这里呆了四天了。而现在,她即将回去了。我听见她的声音颤抖不已,依然是那么凄婉,那么憔悴苍凉。她说她本不愿给我打电话,但不知为何,当自己身处这山城的街巷,就忍不住想听一听我的声音。她问我是否也如此,是否也和她一样有这样的想法?
我未置可否。似乎在一瞬间,我像被置身与炭火和冰雪交迭的浪涛之中。
我觉得眼前的天地好像在旋转,脚下已不复再是大地。时间之河奔腾在她和我之间,仿佛年深月久的全部生活,此刻已蓦然在我的眼前化为乌有。我回想起初次见到王珊的那一夜,想起那些音乐声中娓娓交谈的话语。想起第一次牵王珊的手。想起那些缠绵的拥抱和深情的目光。想起那些爱欲潜入她身体的日日夜夜,而那一切的一切就恍然昨天的事情一样。
我无力地手握话筒,颤巍巍地贴着墙根,一时间竟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王珊在电话里问我,怎么不说话呢?我说:事实上,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王珊叹息了一声,问我是否真的无话可说?
我沉吟了片刻,对她说:“这样吧!我唱首歌给你听。其实,这首歌是我很久以前就应该唱给你听的。”
她说:“你唱吧!”
我清了清嗓音,对着话筒轻轻地唱了那首罗大佑的《歌》——
当我死去的时候,亲爱你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无须浓荫的柏树
让盖着我的轻轻的草,淋着雨,也沾着露珠
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在悠悠的坟墓中迷惘,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翦
我也许,也许我还记得你,也许把你忘记……
歌唱到一半时,我开始流泪了。我想忍住心底的苦痛唱完这首歌,但当泪水涌出后,我禁不住泣不成声地呜咽起来。我依稀听到王珊在对我说,她会记得这首歌,记得祝葫有我曾经为她唱过奏过的每一首乐曲。她说那些曲子一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天也不会忘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