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节
毕业典礼那夜,班上的同学在一家酒楼聚餐。我们喝了很多酒。我记得在酒桌上,我们和唱了沈庆的那首《青春》: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
流逝的风,流逝的梦,流逝的晨晨昏昏
……
歌唱到最后,在场的许多人都掉下了泪水。恍惚中我看到了眼泪的背后,所有关于理想,关于青春的东西皆离我们远去。我们仅仅是用眼泪祭拜这个亲历过的理想时代,目送着无悔付出的悲欣与感动烟消云散。
记得那天夜里,我们合唱了《朋友》,唱了《送别》,唱了《同桌的你》,唱了《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唱了许许多多传唱了许多年的校园歌曲。我们在酒精的作用下思维混乱,我们高叫着、呼喊着,我们即将倾倒在此生最最美好时光的尽头,从此不会再为诗人精神错乱的意象发狂,不再为哲学家的箴言而神色庄重,不再像愤怒的青年那样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
我记得,酒醉后我是被同学扶回寝室的。我记得一路上,我好像看到许多并不存在的幻象,看到天空在眼前一点一点地垮脱,所有被扭曲的事物汇成海洋,沉渣泛起,搁浅的一切又奇幻地化为乌有。
大醉之后的第二天,一觉醒来我觉得头痛得厉害。我去冲了淋浴,之后赤裸裸躺卧在床,目光停落在窗外的日光中,头脑则处于早已习惯的空茫状态。
林强在我的下铺酣睡。据说昨夜他失踪了很久,有同学在师范学院里找到他时,他正独自坐在操场旁边放声大哭。
我把林强唤醒,两个人在寝室里交谈了很久。从清晨到黄昏,在这种相互叙述与倾听的过程中,好像有千万种情绪在围剿我们。我们都太过于投入,而此时此刻,复苏的记忆变作话语就象是在忏悔。
薄暮时分,倦意向我们袭来。林强和我都觉得很憔悴。我相信这憔悴的不是因彼此的故事,更不是叙述故事的本身。那是往日所有事件在淡忘的同时,却又在讲述中历练了那些经历。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叫“沧海桑田”。时间就如同宁静的海洋,我们只有在蓦然回首时才知道岁月的洪流暗藏其中,而我们也无可挽回地被卷向了远方。
此后又过了两天,相处四年的同窗好友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校园。送行的孩子和动身远去的孩子都在哭泣,他们永远会用苍凉的心绪告别自己的过去,告别自己冰冷的影子。我默默祝福那些消失在我生命中的女孩和男孩,为他们祈祷,愿他们一路平安,一生幸福。
如此到了一九九八年七月六日,所有的同学都被一一送走,只剩下林强和我对着空荡荡的几间寝室沉默不语。
那天,我睁眼醒来时已是上午九点。我躺在床上痴痴地望着窗外:天空遮盖了一层平平展展的云雾,远处的高架铁道上一列列火车尖啸而过,旋即便刺入晨舞中,朝着深不见底的无名世界开凿而去。我时而沉入昏睡中,带着滞重的静默与混沌穿越睡与醒的边缘。我隐约回想起许许多多往事,然而往事一旦流逝,所有的一切就似乎沉入冰冷的地底。
起床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到楼下的电话亭拨打了文娅玲寝室的电话。我以为当那一夜成为幻觉后,随时间的流逝,那个女孩同我所发生过的一切都会被遗忘。然而,我万万没想到,那些碰撞过心灵的事件并不会轻易退往阴冷的意识外围。那些在心里留下的痕迹,尽管它已成为记忆,但却如同岩石般残存于心中,并且坚硬无比。
电话铃声响起后,处于恍惚中的我还没想好该跟文娅玲说什么。我从来没想过两个人会再从头开始,只想打听到她将来工作的地址,以便自己日后记起她时,可以给她写封信去问候一声。
接电话的女孩大概是文娅玲的同学,我在说明来意之后,女孩说文娅玲昨天就离开学校了,“恐怕她现在已经到家了吧!”她说。
我道了声“谢谢”,挂断电话。
我久久地站在电话亭里,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暗淡下去,就好像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死去了无数回。我被止息的空气撕开,随后又被抛进漆黑的河底,残存在陆地上的只是自己毫无意义的名字和影子罢了。
我闭合双眼,努力使自己平静。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才重新听到鸟的鸣啭,听到风的轻吟和树叶响起的丝丝细语。我缓缓睁开眼时,两行泪水从眼眶中滚落,周围的景物这才恢复了色彩。
我带着无奈的叹息回到寝室,只见林强已把所有的物品打包、装箱。他正呆愣着站在寝室中央,望着空空的床架和柜子,又望望房间各个角落里幽暗的阴影。也许他是想记住这里的一切,然而这熟悉的空间无可说明也无法形容的东西太多太多。即使一切都近在眼前,他也不可能抓住其中之一。
简单地吃完午饭,林强和我默默地坐在床上抽烟。我眼前的这位城市先锋已迟暮得锋芒尽丧。曾经是生机勃勃的捣乱分子,现在变得比淑女还恬静。
不多一会儿,宿舍楼下响起汽车的喇叭声。林强探出窗外看了看,“是我叔叔开车来接我了,”他转身对我说,“我得走了……”
我凄然地笑着说:“多多保重,兄弟!”
“你也保重!”林强的声音有些干涩。我看到他眼里布满了愁云和血丝。他可以用四国语言向女孩子深情款款地说:“我爱你”;“我可以拥抱你吗?”而此时却象一个被人欺负的小男孩,一个徒劳地寻找家园的孤儿。
林强默默地背上行囊,我们握手道别后,他很快便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向着另一个属于他的天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