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节

    “五一”假期结束后，王珊回到学校。她一边准备毕业论文，一边在校外东奔西跑地找工作。我不知道王珊回去的那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次回来，她眼中的阴云似乎比往日更浓了。她喜欢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和我在一起时，她仍像以前那样显得高高兴兴的。然而我隐隐地觉察到，她只是在强颜欢笑而已。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直到六月初的一个闷热的夜晚，王珊对我说：“有件事儿，我已经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说到这里，她的话就断了。
    “什么事？”我问，“能说给我听吗？”
    王珊平静地说：“毕业后我打算留在重庆，就这事儿！”
    “哦——”我沉吟了片刻，又问了一句：“可是，你的家人们同意吗？”
    “我已经决定了。他们说什么我才不管！”话中带着几许失控的愠怒。
    我已无话可说。我默然地同她并肩走在校园里，暮色中的校园如此动人，如此安宁的林间小道，一旦为黑暗笼罩，竟呈现出无比凄凉的特征。良久，王珊不无哀婉地问我：
    “你不希望我留在重庆，打心眼里说，是吗？”
    “怎么会呢？”我说，“不过我是有点担心、担心将来你也许会感到后悔。”
    “为什么会后悔？”王珊逼视着我的眼睛，“将来的一切都不可预知，这是你常说的一句话，难道现在就忘了？”
    “嗯！”我笑着点了点头，“是我说过的。”
    六月的天气喜怒无常。先前还感觉到热浪袭人，湿乎乎的空气如同凝固一般，但此刻却刮起飕飕的大风。风吹得树梢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俄而，层层乌云翻滚挪移，放眼望去，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看样子恐怕要下雨了？”王珊说。
    “哦——”我木讷地答道，仿佛自己正陷落在另一个世界中。
    两个人又继续走了一段路，这时天色变得更加阴暗。黑暗中，风吹树梢的声音就像野兽在四周潜行吼叫。王珊紧紧地贴着我，像一个在雷声中受到惊吓的孩子。到后来，她兀地丢给我一句话，说她衣袋里有张雪梅租房的钥匙。
    于是我只好同她去了那间小屋。
    翌日凌晨，我早早地醒来。雨已经停了，窗外的景致浸在沉沉的薄雾中。王珊尚未睡醒，晨曦中我看见她的嘴角似乎还挂着笑意，然而脸上却残留着两道泪湿妆粉的痕迹。她哭过，她为什么哭泣我不得而知。
    我穿上衣服，坐在床上点燃一支烟。透过跳动的蓝色烟雾，当我再次凝眸王珊肌肤的色彩和骨肉的曲线，我的心就不断地发沉，不断地涌出无尽的苦涩和疼痛的滋味。仿佛在突然之间，映入我眼中的她令我感到眩昏，感到内疚甚至连再次凝视她的勇气也荡然全无。
    我几次伸出手去触摸她那一丝不挂的身体，但这样的触摸就象刺到心底的伤口，引出撕心般的痛。我凄然地闭上眼睛，想象着身旁的这个女孩将面对的生活，独自一人在这座陌生城市里艰难觅食的日子，顷刻间仿佛有许多无言的泪水在我的心底翻腾，越积越多，但怎么也无法让其流淌出来。
    ※    ※    ※
    接下来的几周时间，王珊忙着找工作，我则疲于应付七月中旬的考试，两个人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跟往年一样，六月间的校园空气中总弥漫着惆怅的气息。时间即将以无形的手将又一批学子们生活过的痕迹擦去。走在校园里，目睹着从此天各一方的情侣在啜泣，感觉一切都变得那样近，近得使我的心震颤不已。仿佛明年的现在已不再遥远，并且，一种莫可名状的焦虑也如山崩一样向我袭来。
    六月底，王珊如愿以偿地找到一份工作。她在市区的一家小公司当文员，工资每月五百。这样的收入，对当时的一个二年制的专科生而言，已算是很不错的了。
    王珊邀我一起吃晚饭，说是要为之庆祝一番。然而在我看来，王珊留在重庆远非只是在这里找份工作那样简单，跟着她就得面临自己的衣、食、住、行，等等一系列现实而具体的问题。我不由得担心她那纤细的身体，能否独自扛得起生活的重负。
    那日傍晚，我走在去师范学院的路上，连续几天的雨暂时停了，偶尔飘落的雨的碎片，居然能引起阵阵小小的惊喜。我的眼前闪过一个个鲜活的面容，骄傲地舒展。脚下是一条我已经走了三年的林荫道，不知道旧时的足痕是否依然存在？一群又一群少男少女从我身旁嬉笑而过，我注视着他们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其中有些神色是我熟知的，但更多的却十分陌生。
    见到王珊后，两人便携着手出去吃晚饭。“听说泰国菜酸辣可口，”路上，王珊对我说，“恐怕再没有比在夏天吃酸辣食物更对胃口的了。”
    “那……得花多少钱？”我小心翼翼地问。
    “管它呢？”王珊粲然一笑，“反正在毕业前就奢侈这一顿。毕业之后，我花钱就得精打细算了。今天这一顿，当是‘最后的晚餐’好啦！”
    我们去了一家颇有名气的餐厅，王珊要了两份菠萝炒饭，一个“泰式沙爹”和一盘马拉盏炒通菜。菜上齐后，揭开菠萝盖，水果的香味扑面而来。我吃了几口，发现饮粒中还配有腰果、虾米、鸡蛋、肉松、香肠等配料，难怪价格不菲。王珊吃着肉串，对我讲起她找工作的经过：如何参加面试；面试时都说了些什么；公司的环境；业务范围；办公室里的职员，等等。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我说那些事情时，我在一旁听得心不在焉。在我的眼里，生命中有许多事情都只有独自去面对，旁人即使是想帮她，但最终也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例如衰老，例如苦难甚至死亡。
    餐毕，我叫王珊闭上眼睛，说有东西想送给她。她立即紧闭双眸，脸上荡起灿烂的笑。“嗯……让我想想，”王珊说，“是……一本书吗？”
    “不是，再猜！”
    “那——是一盒音乐带吧？哎呀！我不猜了。”王珊噘起嘴嘟哝着，“都快把人都给急死了，是什么呀？”
    “好吧！把你的手伸出来。”我说。
    王珊伸出她的左手。我正准备将一串银质手链戴在她手腕上，她忽地一下睁开眼，拿过那串手链，仔细地端详了片刻。“啧啧！蛮漂亮的嘛！”她笑着看了我一眼，“看不出来，你倒挺会选手饰的。”
    “岂止会选手饰？”我得意地笑着，“我选的女朋友不是更漂亮？”
    “哼！油嘴滑舌。”王珊把手链戴在手上，伸出手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又说：“干嘛要送我礼物，为了庆贺我找到工作？”
    “算是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王珊不解地望着我。
    我对她说：“其实这串链子已经买了有几星期了，本打算在你生日那天送给你，但看到你现在这么高兴，不如就让你再高兴一些。”
    “哦！原来如此。那么，我生日时，你又送我什么呢？”
    “这个嘛……我得回去先想想再说。”
    “傻瓜！”她笑道，“什么事都弄得一本正经，煞有其事的，这可是你最大的毛病哟！”她转了转刚戴在手上的链子，“其实我并不想要什么礼物，就这样有你陪着我，我就觉得心满意足了。真的！”说完她的脸上漾起暖融融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