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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节

    十月是一个菊花飘香的时节。这期间我每天都按时到教室听课,做笔记。我暗暗打定主意,最后这学期一定要认真读书。之所以这样做,其实我自己也想不出任何缘由,只是害怕许多年后,当我回忆起大学这四年时,发现自己竟没有认真读一天书,到那时感到遗憾就悔之莫及了。也是从我打定主意的那天起,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王珊。我总是找出诸多借口来敷衍她,并且,即使在一起也对她不冷不热的。
    王珊自然能察觉到我的那一系列的细微变化,但她从没有问过我为什么。而我每次想要提出分手时,看到她充满哀怨和凄伤的眼眸,我始终都无法说出口。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几周,到了十一月,初冬的校园变得更加令人诅咒。空气中满是寂寥的气息,冬天就像是枯萎的树和草纠缠在一起的影子。
    在那几个星期里,我最感欣慰的事情是在临睡前弹几首悠美的乐曲。似乎只有那些甚为哀婉的音乐才能将我从孤独自省,以及图书的尘屑中拯救出来。
    十一月月底,星期四下午我去教室听课,讲的是“国际工程承包”。因为是整个房建专业一起上合班课,所以上课的地点被安排在五教学楼的大教室里。教学楼旁边有一片花园,花园里有几棵四季常青的榕树。坐在那些树下,可以看夕阳西下,看杨柳迎风,看万家灯火还有漫到星斗。那些树不知道见证过多少爱情的故事,从天明到日落,情侣们在那里幽会,这一对刚刚离去,那一对又走过来,树下的石凳一直没空过。
    那天是一个难得的晴朗日子,同三年前一样,林强和我有气无力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教课的老师是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听他的课我总是昏昏欲睡。我呆痴的目光时而望望讲台,时而又看看窗外。窗外的一切像一幅美丽的风景画: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像是在等待日落时的晚霞。天空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像蔚蓝的海洋那样深邃。看着眼前沉浸在爱河中的孩子们,仿佛此刻的我是在领略一些悄无声息的往事。
    课上到一半时,飘飞的思绪却被身边的林强拉回地面。林强报怨着,说什么“这门课到底有没有用”啦;“我看咱哥几个能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就万事大吉了,还什么‘国际工程’”之类的话。我只得将目光从窗外移向讲台,老教授仍在滔滔不绝,因为距离太远,那位和蔼的老人对教室后面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
    林强确实无聊透顶。稍后,他像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掏出一把弹弓,不怀好意地朝我诡笑:“嘿!瞧瞧这个。”他说。
    “你拿弹弓干什么?”我小声地问。
    “呆会儿你就知道啦!”
    林强看了一眼讲台上的老人,趁那老人不注意,飞快地用弹弓瞄准了窗外的一对情侣,然后“叭”地一声闷响,一颗用硬纸做的“子弹”朝着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孩飞去。
    被击中的男孩戴了一副眼镜,头发乱又油腻,他揉了揉脑袋,往教室里看了看。无奈这里面坐着满满几个班的学生,他根本无法知道是谁在恶作剧,只好牵着女孩的手离开了。
    此后,林强又用同样的手法将草地上席地而坐的恋人们逐一打发走。作为一种消谴,这样的恶作剧若是发生在以前,那固然会令人开心不已,然而这一次,当我再望一眼窗外的花园时,秋日的阳光和草地依旧,但欢声笑语却从中消失了。一种突入其来的空虚从窗外不断向我涌来,令人猝不及防。
    我瞪了林强一眼:“你这该死的家伙!你是在糟踏风景。知道吗?”
    “欧,老天!”林强痞笑着,“你要我坐在这里愣一下午吗?我可办不到。”
    “依我看下次再上这门课,你干脆在教室里手淫好了。”
    “咦!这主意倒不错。”林强满不在乎地说。
    上完课,我和林强从教室里出来,没走几步就看到一个十分漂亮的姑娘,她依偎在一个帅气的男孩身旁,在校园里漫步。我看到她脸上的粉搽得像牛奶一样白,画着乌黑的眼影。如此妆扮看上去颇有些俗气,但她那袅袅婷婷的身影却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活力,仿佛她浑身的神经都在不停地燃烧。
    “那是杨钰?”林强用手指了指,“九六级的校花?”
    “嗯!”我点头。“据说是校花。”
    “真是没有天理呀!”林强马手搭在我肩上,“瞧瞧!鲜花插在牛粪上,连花的种类都改变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看不出来吗?”林强说,“我觉得那小妞不化妆还好看点。”
    林强正说着,杨钰迎面走过,我对她笑了笑,而她却像是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和那个男孩的背影,在心中暗暗为他们祝福。
    “还看什么?人家根本就不认识你。”林强在一旁说风凉话。
    “不要紧的。”我笑笑说,“我记得她就行了。”
    “看不出来你不是个情种啊!”
    “过奖!过奖!”
    ※    ※    ※
    回到寝室后,晚饭前的那段时光里每个人都百无聊赖。我歪倒在床上,眼睛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这时我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此前所看到的那些情侣们的身影,或静或动的男孩与女孩如电影胶片般一格格闪过眼前。我的耳畔隐隐响起一个阴郁的声音:
    爱情是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人们断然看到那些并不存在的东西。在这里幻想的力量达到了最高峰,就像把事物神化的力量一样……
    我歪躺在床上,披着棉被,空洞的目光在漆黑的屋子里飘浮不定。长久以来,那些不断叩问头脑的疑惑再次突显出来:爱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爱与占有为何如此接近,其区别又是什么?在找到答案之前,那些疑问就像一根根针扎在心里,让我坐卧不安。那么,问“爱与占有是不是同一回事”呢?那天夜里,我得出的结论是:
    情人们总是希望绝对并且单独地拥有他所追求的对象,如此看来,所谓“爱”其实是将“占有”美好化乃至神圣化罢了。
    我在寝室里点燃蜡烛,翻开日记,在跳动的烛火下忧伤地写道:
    直到今天我才恍然发觉:没有什么白白得来的东西,每样东西都具有得到它的代价。我们总是想着“占有”,谁也舍不得抛弃。结果,那些占有物越来越多,于是你被围绕,被挤压,被囚禁……
    是不是扔掉了反而才会一身轻松呢?
    我合上日记簿,身子沉沉地躺下。我知道自己此时仅仅是陷于一个异化的梦中。在这样的梦里,我分不清东西南北。我的面前似乎有无数条可供选择的路,但却无人能告诉我到底应该走哪一条。我诅咒这如梦的人生。为什么一定得等到亲历的每一个梦逝去之后,我们从中醒来,方才能将过去的一切看清楚?然而可悲的是到那时时光又无法倒流,我们都不能将自己走错的路重新再走一遍了。
    “如果此生有一种既定的模式该多好啊!”我想。
    ※    ※    ※
    德尔斐庙里刻着这样一句谶语:认识你自己。在孤独与自省中,我发现自我的确是可以去认识的。每当我越是孤立,就越是接近内心深处那个真实的自我。对一颗充实而自足的心而言,似乎并不需要什么爱情。这使我联想起毛姆笔下的思特里克兰德。那个视艺术为生命的人,在一座荒岛上过着只有性而无爱的生活。如果我不曾遇到王珊的话,那么即使去过一种思特里克兰德式样的生活又未尝不可?那些轻浮的性爱既能满足我的某种需求,又不必去为这负责任,那是多么轻松呵!
    如此看来,究竟要不要同王珊分手呢?我像哈姆雷特式的不断追问自己。等到自己把脑袋弄得一团糟后,我取下吉他,借着烛火的微光,为自己弹奏了一首墨西哥歌曲:《叶塞妮亚》。我反反复复地弹着那首曲子,在乐曲声中,我仿佛踏着轻轻流过的河水又回到了童年:一间破败的屋子里,有一个小男孩正在听收音机,扬声器里传来柔缓的歌声——《叶塞妮亚》。小男孩听得那样专注,那样神往……渐渐地,我开始流泪了。泪水蒙蔽了我的双眸,并顺着脸颊淌到琴弦上。
    我并不是伤心,也许这只是凄凉的生命偶尔遇到了凄凉的乐曲罢了。
    ※    ※    ※
    第二天是星期五。傍晚时分,我从学校动身去土湾。一路上我沉迷于夜晚来临前的那种奔放冒险的情调。
    然而我的心却是冰冷甚至沮丧的。这样的夜晚,所有即将经历的事情我已太熟悉:叩开王珊的房门,进屋后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而这时王珊就会在旁边絮絮不止,叽叽喳喳地像是想把这些天发生过的每件事一古脑儿地说给我听。我还得在一旁不停地做出反应,以表示自己对她说的事情感兴趣。如此到了九点后,两个人轮流洗完脸,刷完牙便双双上床睡觉。
    日子就这样循环往复,单调的生活使往日的激情不复存在。同王珊相处的这段日子里,我时常想着重新去寻找那些的激情。但事实上,那是不可能找得回来的。人就是这样奇特,就好像花谢之后,对结出的果实的甘甜视而不见,偏偏要去怀念花朵的美丽和芬芳。
    ※    ※    ※
    初冬的白昼变得越来越短暂,我在土湾车站下车后,夜幕早已降临。沿着那些如鬼魂般的巷子往王珊的小屋走,我远远地看到王珊屋里亮着灯。然而这一次,那昏黄的灯光却让我寒彻心肠。在过去的24小时里,我不断地给自己以勇气:去跟王珊摊牌,说自己想立刻就结束这段感情。这样的一幕在我的心里曾想象过无数次,我想到或早或迟,那一天终究是会来的。我对自己说:长痛不如短痛。狠下心来斩断相守的情思,无论对她还是对我,这样做都是一种解脱。
    可是那样的一幕在我的脑海里闪过后,我很快便感到阵阵恐慌,恐慌之后甚至会感到绝望。我长长地叹息,不觉心变得更加沉重了。
    走近小屋,我去敲她的门,手指冰凉得快要失去知觉。
    “来了?”王珊打开门,低着头幽幽地说。
    “嗯!”我漠然地答道。
    王珊转身回到屋里,“去洗把热水脸吧!”她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筷,一边说,“厨房的暖瓶里有热水。”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她背对着我,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背影仿佛和暗黄色的灯光连成一片。
    我昏昏然走进厨房。不经意间,我看到灶台上的铁锅盖子半掩着。我揭开盖子一看,锅里还剩着一点儿呈糊状的饭。饭是和了几片青菜叶子煮的,可能是加了太多的水,看上去跟浆糊差不多。突然之间,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的。惟有一种针刺进心里的痛在不住地折磨我。
    “珊儿!”我走到王珊身边,指了指厨房,“那锅里的东西,就是你的晚饭?”
    王珊埋着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被你看到了?”她哑然一笑,“我是不是很笨?连饭都煮不好。”
    我茫然地站着,摇了摇头,再也说不出话来。那是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掺和了亿万种苦痛的情愫,直让人觉得呼吸困难。稍后,我伸出手去,想搂祝糊的肩膀,没想到指尖刚一碰到她,她立刻就扑倒在我怀里,放声恸哭起来。她的哭声使我不知所措,想知道她为什么哭,但不知该如何去寻问她。我只好紧紧地拥抱她,懵然地随她战栗的身子摇晃。
    过了一会儿,王珊止住了哭泣,但身子还是不停地颤抖。
    “发生了什么事,珊儿?”我问,“是在外面受了委屈?”
    王珊抽泣着,说不出一句话,她把脸埋进我怀里,摇了摇头。
    “傻丫头,刚才怎么说哭就哭了呢?”等她平静下来后,我轻轻地抚着她的长发,问:“是因为饭煮得不好?”
    王珊还是摇头。过了一会儿,她清了清噪音,用微小的声音说:“哭过之后,觉得好点儿了。”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嘶哑。她缓缓抬起头,用泪眼蒙蒙的眼睛望着我:“你会一直这样抱着我吗?”
    “会的!”
    “在我发神经的时候,就像刚才那样。你也会对我好吗?”
    “嗯!”我长长地叹息,“永远都会对你好。”说完我低下头,吻了她脸上的点点泪痕。
    差不多9点的时候,王珊和我已在被窝里缠绵了。这天夜里,她变得比以住任何时候都冲动。在她缓缓的抚摩下,一遍又一遍的亲吻中,我身体的每一个细微部分都舒展开来。
    屋里的灯仍然亮着。我看到王珊的眼皮在抖动,就像欲睁开眼睛却又力不从心。她在一种精疲力竭的状态下迎合我的动作。一切非常平和地进行,不久,快感从天而降,将身体和心撕成碎片,被风暴吞噬,被狂风般的极乐带去。
    房间里,两个赤裸的身体粘在一起,床的周围凌乱不堪。
    过了一会儿,我把微微闭上的眼睛睁开,点燃了一支烟。
    “嗳!”是王珊凄然的声音,“还有烟吗?”
    我递了一支烟给她,帮她点燃。“以前你不是从不抽烟吗?”我问。
    “想试一试,”王珊说,“看看抽烟是不是真的可以解闷。”
    “遇到了烦心的事情?”
    她把吸进嘴里的烟慢慢吐出,笑了笑:“没什么的,刚才只是想哭,所以就哭一场罢了。”
    既然有些事她不愿对我说,我想那必然有她不说的理由。于是我不再多问。稍后,我像忽然才想起似的,用手拍了拍她,“珊儿?”我叫她的名字。
    “什么?”她定定地望着我。
    “一直以来,你晚上是吃那种东西?”说完我又补了一句,“像浆糊一样的饭?”
    “才不是呐!”王珊撑起身子,将烟灰抖落,“今天是我第一次做饭,结果才弄成那样子的。”她微微一笑,“以前我常去巷口那家小面馆吃东西。不是牛肉面就是刀削面,再不然就是饺子、馄饨之类的东西。说实话,我都快腻死了。所以我就想着要自己做饭,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如果我能烧出一手好菜,那该多好!”
    “馋嘴的猫!”我轻轻地捏了捏她的鼻子。
    “你不想吗?”王珊莞尔一笑,“我是说,假如我做的饭好吃。”
    “想的。”我说。
    她轻轻地吻了我的脸,“觉得累吗?现在。”她柔声问道。
    “有点儿。”
    “可以抱紧我吗?”王珊说,“有时候, 一个人睡在这屋里,觉得好冷好孤单啊!”
    “好的,”我紧紧地拥祝糊的身子,“这样,觉得暖和点了吗?”
    “唔!暖和多了。”王珊把脸贴在我胸堂,“终于可以美美地睡了觉啦!晚安!”
    我轻抚她的脸:“睡吧!做个好梦。”
    没过多久,我便沉入睡梦中。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当我从沉睡中醒来时,发现屋里的灯还是亮着。我看了看窗户,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出的微光,不知是不是预示着天已经亮了。时间在这里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
    王珊侧身睡在我旁边,身体舒缓而均匀地起伏,像是仍然在梦中。我默默地看着她,仿佛从她赤裸的苍白皮肤中可以看到青春的残酷,生命的破败与毁损,以及这座城市的漠然。房间里的一切都笼罩在光的阴影之下。我点燃一根烟,升腾的蓝色烟雾里几个月前的那一幕再次浮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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