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节
九七年的那个暑假，酷热高温的天气占了一大半，漫长又痛苦难熬。假期里我去看过王珊几次，每一次见到她，我都会感觉到阵阵揪心的疼痛。
我难以想象王珊在城市里孑然一身的样子，更无从体会出她的感受。每次分别时，看到王珊哀怨的目光，我觉得自己似乎亏欠了她。她是因为我才留在这城市的。在那个叫土湾的地方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拿着微薄的薪水过着艰辛的生活。假如我不曾出现在她的生命里，现在她恐怕应回到故里，在其父亲的帮助下找到一份好工作，也不至于窝在这儿吃这份苦，遭这份罪。
有许多不眠之夜，我在家里望着漆黑的房间，目光呆滞惘然，就像看着空气和风一样。透过暗中的微光，王珊的种种音容相貌便不断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常常地问自己：那个女孩为爱所付出的代价是否太大了？她这样委屈自己来成全这段感情，而她为之所做的一切却让我无法承受。爱情终究是基于理想的，但生活却一直遵循现实的原则，两者之间如果要找到一个平衡点，是不是非得有所牺牲才行呢？
带着如此的疑问，我终于将漫长的暑期生活一天接一天地熬过去。大四开学时，我补考了两科，对此我早已习以为常。若是说我在大学期间有什么理想的话，那么顺利地拿到毕业证书恐怕是最大的理想。
新学期开学后不久，我套用亨利·米勒的一段话，在日记中如是写道：
大学就像个婊子。远远看上去她似乎令人陶醉，你急不可耐地想把她搂到怀里，可五分钟一过，你觉得空空如也，对自己厌恶得要命，你感到被人耍了……
回想几年前刚进校时，周围的人多少还有点“天之骄子”的优越感，到如今一看，大学文凭已经不值钱了。学校里的专科生中甚至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毕业就是意味着失业！”找工作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周围的人如临大敌，他们一个个严阵以待，把教室的宿舍和空气都弄得紧张兮兮的。
我仍像从前那样，不慌不忙地守着日子以怡人的速度流逝。九七级的新生进校后，眼前这死寂沉沉的校园多少有了一些活力。跟以往的那些孩子一样，刚入学的孩子们兴致勃勃地加入各种各样的社团，四处找老乡开“老乡会”，再不然就忙着跟女生寝室结“友好寝室”。就好像有一个事前早已编好的剧本，一年接一年地上演同一出戏。在这样的戏中，事件、场景、情节、以及天空、树木、道路、房屋，等等的一切并没有变化，只是换了一批演员而已。望着那些充满新奇的目光，那些带着青春骄傲的面孔，恍然中我不禁回想起自己刚进校的那段时光。可惜回忆毕竟是忧伤的。那些岁月一旦流逝，立刻就显得空渺如幻了。
从大四开始，因为王珊住的地方离学校太远，我和她就无法每天见面。如此一来，我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就多起来，这反倒令我不甚欢喜，生活仿佛一夜间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些王珊不曾出现过的日子里。
我悠然地做着各种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读校旱、弹吉他、踢足球，没日没夜的睡觉，或是跟林强他们喝酒、跳舞。事实上我在做这些事时，当初的激情与欢乐已不复存在，我所渴望的仅仅是想找回一个失去的梦，然而我悲哀地发现此时的我早已从那个梦中醒来。
※ ※ ※
如果说校园生活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理想主义光环，那么，在同王珊相处时，这样的光环便彻底消失，周遭的一切犹如蜃景退却后的沙漠戈壁。每一周里，我至少有三个晚上在王珊租住的小屋里过夜。带着命运般不可违抗的宿命去叩响她的房门，同她睡一觉之后，第二天又匆匆回到学校。这时的王珊同两年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从前那个蹦蹦跳跳、爱哭爱闹的女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俨然是一个成熟稳重的职业女性。
“是不是一个人在毕业之后，就难免会受到改变，变得与这个现实的世界相适应？”一天夜里，我如是问王珊。
王珊淡淡地一笑，对我说：“使一个人改变的，难道不是爱情的力量？”
这样的回答令我感慨不已。也许对一个从小读着三毛作品长大的女孩而言，爱就代表了她生命中的一切。然而在这里，在此时此刻，理想的爱情与现实生活根本无法调和，两者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并且，一个毫无争议的事实是：任何浪漫的爱都存在幻想遭到破灭的可能。就这一点来说，我想王珊也是预想到的，如她所言：一个女人一生中总得傻一次吧！
那天夜里，我恹恹地躺在床上，吸着烟，透过升腾变幻的缕缕青烟看着王珊在屋里忙碌不停。衣服已洗完并晾好，她正在擦地板和家具。她纤瘦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恍来恍去，往日从她身上散出的令人神往的风采如今已经消逝。她的眼睛虽然还是那么美，那么黑，但却脱尽了神秘的气息。
王珊和我说着话，一些可有可无的琐碎话题。她时而报之以微笑。令我鄂然的是，那些熟悉的笑脸已没有了从前的调皮和娇情，就如同社交应酬中的礼仪般的笑容。那些本在我心目中有着不朽仙姿的青春与爱的象征，在经历了这短短数月之后，柔情蜜意的源泉仿佛在慢慢枯竭，使我再也领略不到当年的旖旎风光了。
我隐约在想：难道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琐碎的日常事务中悄然流逝？
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心中倍感惆怅。接理说女孩的心思应该更为细腻敏感，王珊她应该不会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吧？那么，又是什么使得她在重庆苦苦坚持呢？是为了所谓的爱情？但爱情在现实面前显得极为脆弱，虚幻得不堪一击。王珊她有没有掂量过爱情与金钱生活之间，究竟谁轻谁重呢？我不断地问自己：一个女孩肯为我作这样的牺牲，而我又能用什么去回报她呢？是取得辉煌的事业，拥有数不尽的财富去使她幸福，还是以这种清贫为代价所换取的爱情？
初秋的夜晚，窗外的月光独自昏暗中，除了风的低泣，过夜和焦虑不安，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和她拥抱着，睡在床上，身体交织在一起。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所以一般都是她先入睡乡。她在沉睡中渐渐离我远去，忘掉我，忘掉周围的一切。我虽在她的身边，但我却不能分担她的忧愁和痛苦，只能看着这可怕的紊乱生活使她趋于成熟，趋于衰老。
在我的心目中，王珊一直是那么善良，那么温柔，那么美并且那么多愁善感。借着窗外散入的微微月光，我定定地看着王珊熟睡的脸，一阵奇特、异常且伴着绝望的眩晕突然涌上我的脑门。我再次想到让她离开我，想到同她分手，将她从我的生命中抛弃。
这样的念头已不止一次两次地出现了。以前这念头只是偶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现在却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似乎只有这样，王珊才能回到她父亲的身边，才能过上富有并且奢华的生活。置身于一场糟糕的爱情中，我全然区分不了爱与占有到底是不是同一回事。如果我爱王珊，那么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为了我而尝遍生活的苦？又怎能忍心看着自己所爱的人舍弃更为富足的生活？
整整一夜，我被这样的疑惑折磨得痛苦不堪。黎明将近时，王珊仍未睡醒。我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这时我不免会想象身边是一个熟睡的孩子，她容不得一点儿伤害，然而或早或迟，我注定要伤害到她。我预感到那一天的到来，就如同预想到自己必然一死那样确定。
事实上，正是从这一夜开始，我在忍耐与等待交替的岁月里，就像对待死亡那般对待我和王珊的永别。
在我的记忆里，大四那一年的生活状态非常奇特，我就像飘浮在一条时冷时热的大河上，不时被漩涡拖入阴暗的河底，眼看快要窒息时又浮出水面透一口气，然后身不由己地向着河的下游继续飘去。有无数个傍晚，我奔走在从学校去土湾的路上，带着疲倦的身体和一颗憔悴的心去见王珊。在都市迷人的黄昏时刻，我时常会感到一种难以排遣的空虚和孤独。每当我看到街上那些行色匆忙的青年小职员，那些空虚的感觉尤为强烈。我想象着不久的将来，自己便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为了温饱而虚度着夜晚和生活中最令人陶醉的时光。
如果说人活得太糊涂是可怜的，那么太清醒则未免可悲。我的将来在预料之中是那样令人沮丧，仿佛眼前的世界也在突然间变得狰狞可怖了。
雨季来临时，望着雾翳如注的雨水，我时时觉得莫名神伤，耳畔像是奏着一段绵长阴郁的招魂曲。九月过去，阴雨的天气也随之结束。我在国庆假期里另找了两份家教的工作，应付自己日常的开支是绰绰有余，但离周围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奢侈的生活还相去甚远。不过，我已是十分满足了。
可是新的家教工作让我提不起一点兴趣。当初辅导郑艺时的热情全都消失了。似乎只有在领到钱的时候，我才稍稍觉得有点愉快。然而辅导费一旦揣进衣兜里，连那仅有的快乐感觉也很快无影无踪。是生命害怕重复，还是单调使人厌倦呢？我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