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到了四月份,我忽然间发现这个世界美得令人眩目,来往匆匆的年轻学子,将背影嵌在灰暗的天空下,犹如一道道风景。校园里的花儿竞相开放,蝴蝶在花丛中飞舞,恋人们在花园旁微笑,忧郁的校园歌手仍重复着那些传唱了许多年的古老情歌。在这生命年轮的又一起点上,或许是因春困的缘故,有时候一觉醒来会觉得自己很疲惫,像一盏油尽的枯灯那样心力交瘁。
日子如淡淡的流水,悄冥地从我身边流过,转眼就在远方消失。我感到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如同自己的过去和将来那样缥缈。对我而言,今天和明天似乎并不存在,我的恍兮惚兮的今天,好像仅仅是一个梦。我生活在一个绵长的梦中,又或者是我生活在上帝的梦中。有一天上帝会醒,抑或是有一天我自己会醒,于是今天也就成为地昨天的回忆。
在学校里,我依旧乐此不疲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像读校旱、写诗、弹吉他、写日记,等等。这些丝毫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的事情,就这样悄然填满了我苍白的校园生活。我究竟快乐吗?面对如此简单的提问,我却无法回答自己。
四月末的一个傍晚,晚饭后,林强拉我陪他去看录相。我俩商议一番后,决定去看色情片。
师范学院前门有个专门放映三级片的地方,我和林强时常去光顾那里,确切地说,我俩并不是特别喜欢看三级片。之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去一次,按林强的话说是:“用科学的超然目光去不断研究最新版本的人体结构!”
当然,我们偶尔也能从中寻找到高中时偷偷摸摸进录相厅的感觉。只不过在我的记忆中,每次都是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进去,没多久又怅然若失地出来。
然而,那天我俩倒津津有味地看完了整部影片。那是一部由英国和印度合拍的影片,女导演米拉·奈尔以电影的手法重现了印度那举世闻名的《爱经》,并毫不避讳地展现了肉眼欲交欢的场面。随着影片情节的发展,主人翁做爱的目的似乎也随之变化。时而是激情,时而是争斗,时而是报复,但每一次肉体交合的场面都在意指男女双方最直接的隐秘关系。就好像做爱是男女之间一种特殊的语言,而非单纯地寻求肉体的快感那样简单。
从录相厅出来后,我不禁在想:
爱需要肉体的技巧去表现吗?那部曾指导过无数印度男女的《爱经》,它又能为浸在爱情中的人带去什么呢?而林强则兴奋地同我谈论着影片中的女性的胴体,乳房的形状和屁股的大小,甚至以此同东方女性的身体作了一番无聊透顶的比较。
离寝室熄灯还有近两个小时,林强提议去步行街再转悠转悠。于是两个人又跑到最繁华的地段去瞎逛。过马路时,林强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美女,竟差点儿被汽车撞死。林强吓得面如土色,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冒出一句话来:“感谢上帝!”
我掏了根烟给他:“来,先抽根烟!”
林强向我摆手,说他不行了,得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再走。
我只好陪他傻呆呆地坐在路边商场前的石阶上。他把头深埋在两腿之间,摆出一副受惊过度而导致虚脱的样子。我指给他看街上的美女,不停地对他说:
“嗳!看看那些宝贝儿。喏!那个,洛可可式的贵妇。猜猜那天鹅绒大蓬裙里裹着什么样的身体?还有,那个,她走过来啦!烈焰红唇,身段比烟雾还轻笼。妈的#糊看上去风骚得让人想犯罪了……”
我知道林强热爱美女。那一招果然灵验,没多久,他吁了一口气:“刚才真快把我给吓昏死啦!还有烟吗?”
“有。”我说。
我俩坐在街边抽烟。街上人来人往,我俩坐在那里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眼前是一双双形状各异的鞋和小腿在有规律地移动。我确实由一双高跟鞋联想到修长雪白的美腿,再联想到剑憾的乳房,联想到性交。如此仅凭想象去消磨时间而不破费,真是划得来。
一支烟抽完后,我对林强说不得:“还不走?难道你打算在这里坐一夜?”
“再坐会儿,”林强说,“帮我一个忙,去对面的文具店买一瓶502胶水。”
“买胶水干什么?”
林强朝我诡异地一笑:“去买嘛,呆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把胶水买来后,林强从裤兜里摸出一枚一元面值的硬币,在衣服上擦了擦,“你就等着看好戏吧!”说着他走到路灯下一个亮堂堂的地方,把那枚硬币用胶水粘在人行道的地砖上。粘牢之后林强蹦蹦跳跳地坐到我身边,叼着香烟静观其变。稍后,有不少路人看到那枚硬币,立马弯腰去拾,未果。那些人中不乏衣着体面的男男女女,他们在弯腰之后,总会面带窘色地环顾四周,而此时我和林强就用手指着那拾币者,两个人笑得前仰后俯。
“五一”假期里,王珊回了一趟家。她说她想在毕业前回去看望外婆。而这时王珊离毕业还有两个月,她的工作仍没有着落。我很少在王珊面前提及找工作的事情。她有权决定自己毕业之后是走是留,我想在这一点上,自己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王珊走后的那几天,我像一个刚出狱的家伙那般快活,没日没夜地寻欢作乐。林强和我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吃完午饭后便到社会上的营业性舞厅跳舞。那种舞被我们总结为:脸贴脸,肚贴肚,一曲跳完挪一步。
下午的舞会结束大概是五点钟,这时往学校走,刚好是吃晚饭的时间。吃完晚饭休息一会儿,林强和我又到大学的校园舞厅里去跳舞。我们第一天晚上去了外语学院的舞厅,第二夜去了医学院的舞厅,第三个晚上去的是美术学院的舞厅。三天下来,我们发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简直是至理名言。不同学校里的女生,无论从衣着、打扮、谈吐、气质、甚至生活的方式和人生观都截然不同。
如此一场接一场地去舞厅跳舞,到头来最初的激动和新奇也渐渐转入无聊直至有些厌倦。到了第四天夜里,前些日子那些邀女孩共舞的愿望几乎为零。尽管如此,为了打发时间,我和林强还是去了重庆大学的舞厅。林强刚进到舞厅,就如鱼儿回到水里似的很快就消失了。我坐在舞厅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颇有兴趣地观察眼前经过的每一个女孩。看她们脸上的表情,猜想着她们的故事。在这样的舞会上,必定发生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而我却无法走到那些故事的背后,去探究其中的泪水或者微笑。
舞会进行到中场时,林强找到我,兴奋地对我说:“嘿!你这个冒牌的苏格拉底,你坐在这里装‘思想者’吗?”我朝他笑了笑。他又说:“兄弟,那边有个美女,真的!”
“在哪儿?”我问。
“那——”林强指了指舞厅的另一侧,“看到了吗?穿绿色衣服的那个。”
“哦!是挺不错的。”我说。
那个漂亮女孩身边还有一个相貌平平的女生,林强同我约好,我先去请相貌平平的女生跳舞,随后他便请那个漂亮的女生跳舞。因为假如两个结伴而来的女生都受到邀请,那么林强被人拒绝的可能性相对来说要少一些。中场的快舞结束时,林强拍着我的肩膀:
“快去,兄弟。哥们我下辈子的幸福就全靠你了。”
我走到那两个女生面前。但我并没有请相貌平平的那个女生跳舞,而是微笑着向漂亮的那位发出邀请:“可以和我跳一支舞吗?”
漂亮女生看了我一眼,莞尔一笑之后便随我走进舞池。我在同她跳舞时,看到林强一脸漠然地在一旁看着我。但他并不生气,等到我和那女孩跳罢一曲后,他抓住我的胳膊,对我说:
“瞧那边!刚进来了几个洋妞。”林强激动得双眼放光。
我朝他所指的方向张望了一番,说:“恐怕是留学生吧?”
“管她留学还是留级?”林强说,“要不你去试试,去请那几个洋妞跳舞,看她们肯不肯和你跳?”
“干嘛非要我去试?”我问。
“你英语比我学得好嘛!”林强说,“再说了,你这人出了名的不要脸。我看你去最合适不过。”
“你才不要脸哩!”
“好啦#恒我没说。一句话,你敢不敢去?”
“无所谓敢与不敢!”说完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到那几个洋妞面前,脸上重复着刚才的微笑。“Excuse me”,我朝几个洋妞笑了笑,接着对其中一位个头稍小的女孩说“please dance?”
“OK!”她对我报以微笑。
在舞池的中央,我看着那双湛蓝的眼睛,用英语问她喜不喜欢重庆这座城市?想不到她却用生硬的汉语对我说她是德国人,听不懂英语。
舞曲结束后,林强扭住我不放,问我同外国妞跳舞的感觉如何?我想了想,说有点紧张,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有别的啦?”林强又问。
“嗯……”我又想了一会儿,“好象腰有点粗,如此而已!”
此后林强犹豫了很久,当他准备去请那几个洋妞共舞时,洋妞们却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地离开了舞厅。
洋妞们一走,林强便再无心呆在舞厅里。我俩从舞厅出来后,路过重庆大学的操场,看到路边坐着一对情侣,男孩怀里抱着吉他,叮叮咚咚地弹着单调的旋律,一听就知道是初学者。林强走到那对情侣旁,对男孩说:
“你好!你也喜欢吉他?”
那对情侣莫名其妙地看着林强。
林强笑了笑,又说:“是这样的,那个人是我的徒弟,”林强指了指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吉他吗?我想看看我徒弟这些天有没有长进?”
男孩把吉他递给林强。林强转身朝我吆喝:“来!徒弟,弹一曲听听!”
我不想扫林强的面子,于是默然地接过吉他,在他们面前弹了一曲《魔笛》。弹完之后,那男孩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又看看林强,自言自语地说:“哇!你们,怕是练习了很久吧!”
林强得意地笑着。
把吉他还给那男孩后,林强一边走,一边不屑地对我说:“就那水平还到处泡妞儿,他也该被洗刷一回了,是吧?”
我点点头,问:“你不觉得这样做很无聊吗?”
“管它呢?”林强说,“不是挺有趣的吗?”
“非常有趣!”我说。
“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天空中飘着蒙蒙细雨。我一直呆在寝室里,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外,我哪儿也不想去。
我在寝室的铁架床上睡觉,真希望自己永远都停留在梦中,从此不再醒来。叔本华说:“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然而,他似乎忽略了第三种情形:厌倦。
作为一种混沌的情绪,厌倦者总是带着淡漠的心态去面对世事,其代言人便是加缪在《局外人》中塑造的默索尔。
我试着拿自己同默索尔作了一个比较,发现自己与默索尔何其相似。在相同的淡漠背后都不复有一丝激情,对生命中的一切都只是轻飘飘地进入视野而无动于衷。
夜里,我躺在床上,细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思绪飘散,对于自己的明天,好像自己既不肯去接受它,又不想去反抗它,改变它。而这时,那些混沌的情绪也由暖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