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节
我记得那是六月的一天下午，王珊、梁红、还有我，三个人在师范学院的校园里漫步。此前曾刮过一阵大风，但这时风已经停了，眼前是一片盛夏的景象。再过半个月，梁红和王珊就毕业了。我讶异地发觉她俩走在一起时，两个人的心态好像各不相同。梁红看上去要比王珊快乐许多，显得无忧无虑没有一丝烦恼和困惑。
后来，我们坐在在师范学院的草坪上。周围是一片嘈杂，一群群男孩女孩在这里嬉戏打闹，还有大地的风箱使蝉们发出连续不断的风琴声。梁红和王珊有说有笑地聊天。我插不上嘴，只好在一旁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如此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尽管是在树阴下，但六月的阳光仍将人烤得焦头烂额的。“怎么偏偏遇上这等倒霉事儿呢？”我心想，“真该死！我跟梁红又不熟，干嘛非把我也拉来陪她？”
“唉！觉得热吗？”这当儿，王珊侧过脸来问我。梁红也跟着转过脸来，脸上漾出一丝微笑。
“这还用问？”我用纸巾擦着泪水。
“哦！对了。”梁红对我说，“记得上次你说，‘如果有空就去你学校玩。’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那我们现在就去？”梁红说。
我沉吟了一会儿，“可是……”我有些恍惚。“我们那里跟这儿差不多呀？”
“不一样的，”梁红笑着说，“不是可以听你弹吉他吗？”
就这样，三个人又从师范学院的草坪来到建筑学院的草坪。惟其不同的是，这“和尚庙”要安静得多。我甚至能听到鸟雀在树上拍翅膀的声音。
去回寝室拿了吉他，再次回来时，问梁红想听哪道曲子？她笑了笑，说：“随便吧！你喜欢哪一曲就弹哪一曲。”
“随便我？”我嘀咕了一句。尽管心里不太乐意，但坐定之后我还是在她俩面前弹奏了一曲。那首平日里显得感情饱满的曲子刚弹了几个小节，我发现琴声在空旷的室外竟十分苍白。好像每个音符刚一奏响，立刻便融在浩渺的天空中。
耐着性子弹完一曲后，梁红对我说：“弹得真好！让人听着听着，就像喝醉了酒似的。”
我勉强地笑了笑。
“他呀！就喜欢这个。”王珊接口说，“喜欢到连课都很少去上。你说，这不是‘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不是？”
“哎！我说王大小姐，觉得口渴吗？”梁红把话题岔开。
“嗯！是想喝水了，”王珊说，“你们想喝什么？我去买。”
“可乐。”梁红说。
“汽水吧。要买冰凉的哟！”我说。
“OK！没问题。”
王珊走后，草地上只剩下我和梁红尴尬地坐在一起。虽然梁红人长得不漂亮，但相处下来倒觉得她很随和。并且，不漂亮的女孩似乎要比漂亮女孩更易接近，至少你不会有同漂亮女孩相处时的那种恐惧或是自卑。这一点，我还是第一次发现。
“记得上次你去我们寝室吗？”梁红先开口道。
“记得。”
“想不想知道，那次你弹完吉他，同王珊一起离开之后，我们寝室里又发生了什么？”梁红的脸上挂着笑。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梁红“扑哧”一笑，“我们寝室有好几个女生都被迷住了。说你弹吉他时‘简直酷得摧枯拉朽’……”话到此处，她笑着停了几秒，“还有……有个叫尚丽的女孩说：‘王珊她凭什么啊？不行，我得去找她公平竞争去……’看来，你都快成万人迷啦！”
“拿我开玩笑吧！那话是不是夸张了点？”
“真的，不骗你。”梁红说，“我把这事儿跟王珊说过，在电话里。她没对你提起过？”
我摇了摇头。一阵沉默之后，还是梁红先开口：“和王珊在一起快两年了吧？”
“差不多，两年。”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回想起来，两年的时光看上去那么长，可是回首一看，又仿佛很短。”
“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梁红碰了碰我的膝，“跟王珊在一起的打算。”
“以后……”我犹豫了一会儿，“说心里话，我好象从没想过我和王珊的将来。唉！不是没想，有时候我也会想的。可是一想到那些尚未到来的日子，就像纠缠在许多件千头万绪的事件里，心里乱糟糟的，就无法再继续想下去了。”
梁红微微一笑，朝我点了点头。“王珊会留在重庆，”她说，“那丫头从小就怪怪的，可心眼儿倒是挺好。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的。”我望着明亮的天空，竟觉得天空是如此压抑。
“答应我，好好照顾她。”梁红缓缓地说，“王珊曾对我说过，不止一次地。她说在这个世上，只有你才能让她有一种对于家的渴望。她说你是对她最好的一个人。要知道，这或许是一个女人幸福的全部意义了。”
我沉默不语，思绪好像在夏日的阳光下凝固了一般。
“好好照顾她，好吗？”梁红又说了一遍，但声音比刚才小了许多。
“我会的。”我点了点头。
梁红长长地叹息，“那我就把那丫头交托给你了！祝你们幸福！”
“谢谢！”我苦涩地笑了笑。
王珊去了约摸十多分钟，回来时她脸上灿烂的笑容像一簇艳红的蔷薇。“在聊什么呀？”王珊和梁红开玩笑，“是不是背着我，在说我小时候的糗事？”
“哎呀！瞧你这鬼丫头，怎么连这也知道？”梁红开心地笑着，悄悄朝我眨了一下眼睛。
“是吗？”王珊转而问我，“都说了些什么？”
“梁红她跟你闹着玩儿哩！”我说，“刚才我们只是随便聊了几句。”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我们又一起在学校的食堂里吃了一顿说说笑笑的晚饭。晚饭之后还去了学校的舞厅，舞会上我请梁红跳了几曲舞。梁红在王珊的寝室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早就回了师大。
※ ※ ※
事隔半年，那天下午的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外。梁红那次走后，王珊和我都没有再见过她。直到现在我才发觉，半载的光阴仿佛已化作指尖的寥寥飞烟。而时间的灰烬现在又重新燃起，微弱的火光铺成漫漫的回忆之路，让已经变得更坚硬、更漠然的我再次有了泪流的冲动……
我侧身熄掉手上的烟头，缓缓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忆起那些因毕业而离我远去的一张张脸。他们现在的生活我无以知晓，也不知道那些为爱而奔走异乡的孩子，他们是否同我的珊儿一样：为了爱而挣扎在残酷并且破败的生活中，被迷茫和无助笼罩，却不觉苦苦相守的背后是苦涩和凄伤。
稍后，我起身来到窗前。拉开窗帘一看，月亮早已隐去。不过，每年的这个季节白昼来得很慢。我怅然地看着窗外的大地一片萧涩。天空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那种阴冷灰暗的色调一直是那样令人厌恶，但人们却又无可奈何。
王珊在被窝里动了一下，随后她吟了一声，像是刚睡醒。“你起床了？”她带着惺松的目光望着我，“几点了？现在。”
“醒了？”我回到床边，俯下身子吻了她的额，“天已经亮了。”
王珊柔了柔眼睛，“早上好！这一觉睡得好吗？”她问。
“还行。”
“今天是星期六，我不用去上班……”她是在暗示什么？
“我知道。可我要去做家教。”我说。
“你不能陪陪我？”她温柔地看着我，像是在期待我的允诺，“就一天，可以吗？”
我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如果今天我不去替那孩子补课，这便意味着下周的生活费要减少一半。我显然使她失望了，几秒钟前还曾闪亮的眼眸很快就暗了下去。
王珊一声不响地穿好衣服。当她再看我时，她的目光像烈焰在炙烤我。“你这就要走了吗？”她问。
“嗯！”我点了点头。
“那……我，可以陪你去吗？”她吞吞吐吐地问。
“陪我？”我觉得奇怪，“我是到别人家里去做家教的啊？”
“放心好啦！我又不会老跟着你。”王珊撇出笑，但笑容很快又消失，“我只是想出去到处走走，逛逛街，逛逛商店什么的，可我们不是可以一起坐公交车走的嘛？”
“好吧！那我们现在就出发，晚了我怕赶不上上次和那家人约好的时间。”
“得等我一会儿！”她的眼睛俏皮地一闪，“就两三分钟。”
“你还要干嘛？”
“化妆呗！”王珊的眼睛俏皮地一闪。
王珊的确只让我等了两三分钟。当她从镜子前转过来时，我看到她的脸已变得十分美艳，眼影衬托下的眼睛也熠熠生辉了。我把手搭在她肩上，说：“嘿！想不到你还那么会打扮自己。”
“哪儿的话？”王珊蔫然一笑，“本小姐可是天生丽质哟！”
“又是‘天生丽质’，就不能来一句别的？”
“好啦！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们从土湾坐车到沙正街。下车后，我看见一位花农正背着一筐梅花走在前面。一路上透着浓浓的甜丝丝的香味。我快步赶上，花了一块钱买了一束梅花。我把花捧到王珊面前，“送给你的。”我说。
“谢谢！”王珊接过花，闻了闻，“真香啊！”她把花抱在怀里，像是平日里在床上抱着玩具熊似的。“放心吧！有这束花儿陪我逛街，我不会觉得寂寞了。”她说。
“那就好！”我说，“你慢慢逛吧！可别逛太久哟。”
“你以为我会一个人逛街，从早上一直逛到天黑？”她粲然一笑，“那会累死人的。嗳！对了，晚上你会回来吗？”
“你说呢？”
“我想——应该会吧！”她幸福地笑着，“那要不我就在你家教的楼下等你，然后一起吃晚饭。”
“不用啦！太难等了。你还是先回去吧。乖乖的睡个午觉，醒来之后我就出现了。”
“那好吧！再见。”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