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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一九九六年的最后一夜。夜幕降临时,天空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阴冷的细雨。王珊邀我一起去酒吧喝酒,但我却不愿在烂醉之后迎接即将到来的一九九七。我和她在冰冷空旷的大教室里看了约一个小时的书,之后便撑着伞在校园里漫步。此时的校园十分寂静,如同废墟一般。我的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眼前的路仿佛永无止境,但却不知会延伸到哪里。
    王珊默默地依在我身旁,紧紧地贴着我,两个人如缱绻的夫妇那样走个不停。然而,即便是这样无趣地在一起消磨时间,王珊也是挺乐意。于是我开始思索,难道所谓的恋爱就是这副面孔?就非得两个人靠在一起忍受无聊的折磨?
    如此大概走了四十分钟,我们在小树林里拥吻之后,我把王珊送回寝室。其实我并不十分想拥抱她,或是同她接吻,但若不将这个必不可少的程序覆行掉,就觉得无法将这一天翻过去。
    回学校的路上,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身边再无他人,孑然独行在雨夜里,像突然间如释重负。
    ※    ※    ※
    星期四的晚上,月影朦胧,湛蓝的天空像宁静的深海。王珊和我去外语学院礼堂看完演出后,踏着清幽的夜色,我俩在散着泥土芬芳的操场上漫步。我们相对无言,沉默了许久后,王珊问:“是在想什么吗?”我点了点头。我说如果我不遇到你的话,说不定今天我也站在那舞台上,跟李星楚一起表演了。话刚说完,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对她说这种话。
    王珊苦涩地笑了笑,“现在后悔了?”她问。
    我摇摇头,问她知不知道塞涅卡?她说不知道。
    “塞涅卡这样说的。”我对她说,“愿意走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走的人,命运拖着走。”
    “什么意思?”王珊问。
    我说:“就是说遇见你应该是命运的安排。”
    “说得如此无奈,恐怕仍在后悔罢?”王珊不无凄凉地说。不知从何时起,王珊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我思索了一下,对她说:“命运最大的特征是不可违抗,并且也不可思议。因为冥冥注定的是出于神的意志。也就是说,既便以前没遇到你,将来也说不定会在别的地方遇到你……”
    “好啦,好啦!”王珊紧紧地依偎着我,“说得如此沉奥,本小姐听不懂的。”
    经过上次的争吵和误解之后,我这才发觉王珊是那种母性多过女儿性的女人。这些天来,她对我的爱简直到了呵护的程度,她为我买了许多药品,治感冒的、治发烧的、治咳嗽的、还有胃痛药,等等。她每天都给我打电话,见了面就像医生似的指定我回去吃哪种药。
    然而,出乎我意想之外的是,当她给予我爱时,我便有一点抵制。这种抵制犹如本能般想护住自己。在对方日益强大的爱的面前,我却在后退,甚至想要逃避。因为她是那么具有母爱,仿佛自己被一种东西从四面八方团团围住,再也无路可逃。我感到不再自由了,她似乎成了我的监狱,在她面前我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往日我所向望的自由,是在盘算着自己如何脱身,或者起码也要保持一点距离?而这种渴望有自己的空间和想法,又是不是等待时机一到就可以逃跑掉?
    一路上我思绪翻飞,但这一切身旁的王珊却并不知晓。我想着想着,忍不住问了王珊一句:“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她喟然叹息,低着头望着向前方延伸的路。
    “还有半年我就毕业了。”王珊幽幽地说,“每当我想到今后的日子,我就提醒自己:‘你应该珍惜你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我对自己说:收敛收敛你的坏脾气,对他再好一点,千万别留下遗憾。”
    “哦——”我应道。王珊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如石头般使我的心发沉,更引出我对虚实不定的世事所怀有的莫名焦虑。
    (3)
    到了大三上学期结束的时候,林强仿佛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以前那个在女孩面前羞羞答答的林强,此时俨然成了一个研究女性的专家。他还在寝室里叫嚣:“如果师范学院的舞厅里只有五个女孩,那么我便能同其中四个共舞。剩下的那个,之所以不请她跳舞,是因为她太丑啦!”林强说起话来抑昂顿挫,并且富有激情:“假如师范学院的舞厅里有十个以上的女孩,那我便能当场就带一个出来。”
    “带一个出来”的意思是有可能与之继续发展下去,并成为恋人。由是观之,我发觉恋爱至少有一个好处,那便是使一个男人学会如何同异性交往。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和林强交往过的女孩不下五个。他经常开导我,“失恋就是失去了,再恋。一个人总不可能老为了一棵树而放弃整片森林吧#豪缠着那棵树,最终也只会在那上面吊死。”话虽如此,但他的眼神中有时也会闪过的一丝哀愁。然而,那不时浮上他心里的忧伤毕竟是短暂的,在我看来,冯明丽的离开并没有彻底地影响林强的生活。相反,他似乎比以前活得更为轻松,更疯狂了。
    ※    ※    ※
    考试结束的一天夜里,我在学校的操场旁遇到了唐守君。天气虽冷,但唐守君却穿着球衣球裤。看样子是刚刚在操场上锻炼完身体。“这么晚,去哪儿呀?”唐守君看见我时问。
    “哦!刚从外面回来。”说完我又说,“真是没想到,都大四了,你还每天晚上出来运动?”
    “是啊!”唐守君无奈地笑了笑,“正因为快毕业了,所以才想着把身体炼结实些。要知道,世界如此强悍,没有一个好身板不行啊!”
    “这倒是!”我说。
    唐守君“呵呵”一笑,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一边走一边同我闲聊。“你小子还挺有一手的。”他诡秘地朝我眨眨眼。
    “嗯?”
    “我见过你女朋友。”唐守君说,“有一次,你俩像连体婴似的在学校里走来着。说实在的,你女朋友挺漂亮。”
    “这就算‘有一手’?”我问。
    唐守君笑了笑,“当初追她追得很辛苦吧?”
    “辛苦倒谈不上。”我说,“不过相对而言,两个人在一起相处似乎更困难一些。”
    “相爱容易,相守难?”
    “或许,是吧!”
    唐守君叹道:“这四年的大学生活,惟一让我觉得遗憾的,恐怕就是自己没有恋爱过了。”
    “为什么不找个女孩恋上一回?”
    他思索了一阵,对我说:“回想起来,也许是当初的我太过于现实。”
    “太过于现实?”我问。
    唐守君点了点头:“以前我总以为,没有事业基础的爱情只是筑在沙地上的楼宇。就是再壮美,再辉煌的房子,要不了多久都会垮塌。而现在我悲哀地发现,也许我错过了一生中某种珍贵的东西。”
    “现在就下结论未免早了点。”我对他说,“在我看来,你不是一样挺快活的嘛?不恋爱也有不恋爱的好处,至少你不会像恋人们那样患得患失,是不是?”
    “那倒是!从来就没得到过,又怎可能害怕失去?”
    “所以说,有时我反倒挺羡慕你的。一个人活得轻松自在,无忧无虑。说不定到我读大四时,回顾这四年的大学生活,惟一让我觉得遗憾的是自己只顾着谈情说爱也不一定。”
    “真这么想?”
    我点了点头。
    “依我看你应该好好珍惜才对!”他对我说,“尽管我没谈过恋爱,可我觉得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能在一起,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嗯!”我答道。
    唐守君笑着问我,“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几乎没想过。想起来觉得既迷茫又痛苦,索性就不去想。”
    正聊着,不知不觉已到了男生一宿舍楼下。这时宿舍已熄灯,空荡荡的校园沉入黑暗之中,惟有几盏路灯闪着摇曳不定的微光。唐守君邀我去他寝室坐一会儿。我对他说,都这么晚了,恐怕会打扰别人休息。
    “谁也打扰不了,” 唐守君说,“寝室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现在。”
    “那些人呢?”
    “有俩人在外面同女朋友租房子住。有一个家伙下午回家了,还有几人考试一完便不知所踪。反正寝室里现在空空荡荡的。”唐守君说。
    唐守君回到寝室后,在漆黑的屋里点燃一支蜡烛。悉悉嗦嗦地找了件羽绒服披在身上,接着他关上寝室的门。尽管此刻已是学校规定的睡觉时间,但整栋宿舍楼的嘈杂声却有增无减。那些声音并非响亮刺耳,而是略带着几许青春的忧愁和彷徨感伤。我坐在凳子上,唐守君坐在临窗的床上,我俩在跳动的烛光下交谈,恍若屋子里已与外界隔成另外一个世界。
    唐守君递了根烟给我。我对着蜡烛点燃香烟。同刚才相比,这间寝室在微弱的烛光映照下,似乎温暖寂静了许多。“我在漳州联系了一家建筑公司,下学期就在那里实习。”唐守君侃侃而谈,“再过两天我就回福建了,要到五月底才回学校做毕业设计,然后就只等着拿毕业证书。”
    “毕业后去哪儿?”我问。
    “当然是回漳州啦!”
    “为什么不去大都市谋发展?”
    唐守君无奈地笑了笑,“因为想家呗!”他抖了抖烟灰,“这个回答挺没出息,是吗?”
    “那倒未必,每个人都有选择自身所走这路的权利。”
    “都说男儿志在四方,不过我地不以为然。”他说,“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斯,他历尽艰苦,只为了能够回家。即便女神吕浦索劝他留下时,他却对女神这样说:‘尊贵的女神,我深知我的妻子在你的美艳之下只会黯然失色,你长生不老,她却注定要死。可我仍想回家。’这个故事,你可曾听过?”
    我点了点头,“以前读过。”
    “也许你体会不到那种思乡的哀愁,”他深深地吸了口烟,“那就像是一个孤儿走在旷野里,觉得自己是一片没有根基的树叶。这种滋味儿,有时真叫人难受得要死。”
    “所以你要回去?”
    “是呀!难道这样的理由还不够充分?”
    “哪里?”我笑了笑,“其实那样的感觉我也曾有过,想到今后将在工地上东奔西走,一种漂泊感就会油然而生。漂泊的人像一支被放飞的风筝,丝线上连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等到有一天我们飞不动了,或者丝线断了,我们就会一头栽下来,落入故土的怀抱。”
    “如此说来,你毕业后会留在重庆吗?”他问。
    “恐怕会的。”
    “真羡慕你。” 唐守君吁了口气,“留在重庆至少可以经常回到学校里,看看自己年轻时呆过的地方。而我毕业后,再来重庆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说不定永远都没有机会再回来了。现在我所亲历的一切,将来也许会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景。每当我想到这一点,我就难免有些伤感。”他把烟头掐灭,又问了一句:“还在弹吉他吗?”
    “在弹。”我说,“你呢?好像这几个月没见过你画画了。”
    他喟然叹道:“不知道你发觉没有,青春和艺术一样,仅仅是人生中一段美丽的梦。而现在梦醒了,我们都必须得进入现实的世界里,并在这血淋淋的现实中继续生存下去。艺术一直在追求诗和梦的境界,哪一个艺术家不是抱着枕头睡一辈子,或者是扶着酒瓶醉一辈子?不过,我倒宁愿看到人们如痴如醉地做梦,也不愿看见人们利益熏心地谋取一件事物,或者是赢得一个结果。在那个结果以外,有谁敢保证自己不会陷入目的以外的迷惘?”
    “可你不是已经放弃自己所喜爱的绘画了吗?”我问。
    “我寻找过我自己,”他说,“我的角色不在舞台上,世界犹如一个巨大的剧场,作为观众的我坐在剧场的最后一排。”他起身拍了我一下,“怎么搞的嘛!荆旱些伤感的事情。来,喝点酒如何?”
    “好啊!”我说。
    喝酒的时候,唐守君充满激情地谈起他的故乡,说到他心目中对于未来生活的基本轮廓。到后来,他仍在长吁短叹:“对我来说,一个时代就快要结束了!”我对他说,但这也标志着你的另一个时代即将开始。他点了点头,说:“基本上我算是个乐天派,不管将来如何,我都会不顾一切地向前、向前,绝不会在现实面前退缩。“
    “相信你一定会做到的。”我对他说,然后我们握手道别。
    我刚走出唐守君的寝室,他却把我叫住,说是有东西要送给我。
    不一会儿,他从寝室里端出一盆浸在水里的球茎植物,问我:“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真没见过水仙花?”唐守君笑着问,“在我们那里,这种花多的是。每当我闻到花的香味,仿佛就有了一种回到家里的感觉。”
    “为什么想起送花给我?”我问。
    唐守君爽朗地笑道:“也对!这不该叫做送给你,而是托你帮我照看它。大概要等一个多月花才会开出来。而那时我已回福建了,把花放在寝室里枯死也怪可惜的。”
    “那好,我一定不负你所托。”我说。
    “耐心等到花开吧!”他说,“按我们老家的说法,水仙花是有男女之分的,男的叫‘金盏’,女的叫‘百页’。”
    “真有如此有趣的说法?”
    “嗯!” 唐守君点点头:“到花开时你就知道了。”
    ※    ※    ※
    从男生一宿舍到二宿舍要走大约三百米。这条路我何止走过千百回,只是在这样的夜晚,深夜的岑寂似乎比我想象中更为阴沉凄厉。我不时地抬头仰望天空,层层云朵裂开了几道罅隙,露出几颗晦暗不明的星星。周围树枝的阴影在路灯下被拉长,像墨水勾画出的图案,延绵在这夜的时间与空间。
    我怅然地想到自己的将来,仿佛此时脚下的路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觉中就会走到许多年以后的时空中。
    许多年以后,每当我回想起唐守君时,那个年仅二十二岁的男孩便会跃然于眼前。然而他毕竟走得太远、太久了。曾几何时,年轻的岁月总是躲藏着,引诱我们去寻找它;曾几何时,我们发现自己已经把它错过。于是我们回过头,在记忆中去搜寻它,但我们看到的却只是自己悲伤的背影而已。我时常在想,当初那些迷惘中憧憬未来的唐守君们,想着他们是否也同我一样,在生活的某个平凡的细节,某些东西也可以让内心中沉默多年的情绪重新迸发出来?
    于是我们惊讶,感叹原来自己心底仍保留着最生动的激情与泪水。然而这毕竟是一种残酷的疼痛,它来自遥远的回忆——沉甸甸的青春还有那些永不湮灭的爱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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