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秋去冬来,大三那年的圣诞节前,我得了一次感冒,在寝室里睡睡醒醒,觉得身体似乎已不再属于我自己了。我正在发高烧,幻觉不断地出现:一个天真的男孩在山野里漫跑,眼前有一群蓝色的蝴蝶欢快地飞翔;小女孩纯真的目光,她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浑乱着,病痛在一点一点地吞噬我的躯体,如潮水般冲击沙筑的堤岸。
我常常在半夜里早早醒过来,周围一片漆黑,整个校园安静得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那沙沙的声响,犹如水晶舞鞋踩在潮湿的沙地上。我不愿去想象明天,所有的理想、梦幻、未来、幸福、希望、憧憬,等等,都不过是一个个干瘪而空泛的字眼。
到了圣诞节那天,我的病还没好,只是不发烧了。吃过晚饭,按照王珊所说的那样,我到师范学院去陪她。天气很冷,阴沉的天空中刮着刺骨的寒风。王珊和我在师范学院里坐了一会儿,大概是吹了冷风的缘故,我的头又痛起来。我对她说,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想早点回去睡觉。
“可是现在还不到晚上八点!”王珊说。
“这不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事实上,我头痛得厉害,想回寝室休息。”
“今天是圣诞节,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她噘着嘴。
“圣诞节又怎么啦?”我说,“莫非你没听过‘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你不是有好几天没来陪我了吗?甭跟我念什么古诗词,本小姐听不懂!”她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问:“你真的要回寝室?”
“不是跟你说过了嘛,那些天我生病了……”我申辩道。
王珊打断了我的话:“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真的要回学校去?”
我点了点头:“是!”
“那好吧!回去之后就别来找我啦!”王珊几乎叫起来。
我不堪忍受她的刁蛮任性,喟然叹道:“也好!你忘掉我吧。我现在就走,再不会来找你。”
王珊不再说话。我看到王珊的脸上毫无血色,把话说完后,转身就回学校。我没走多久,发现王珊正跟在我身后。我对她怒吼道:“别再跟着我,滚!你有什么了不起,没有你我照样活下去。”
王珊停住脚步,哭泣。我听到她在背后呼唤着我的名字,但此刻我也不愿再回头看她一眼。
回到寝室里,我心乱如麻。我坐在床上胡思乱想。我想过日后另找一个女朋友;想过试验着去忘记以前所发生的一切;想着自己如何去承受将来那些没有王珊在身边的生活。然而,当我意识到一个女孩就这样从我生命中消失时,我开始感觉到冷。我把被子裹在身上,身子仍不停地颤抖。
第二天清晨,一觉醒来我感到一种令人愉悦的轻松。窗外,鸟雀以清脆的叫声彼此呼唤,又是新的一天,充满天真的万物又回复了本源,清新而焕发。
我走在校园里,突然间发现天好蓝,云好白,仿佛一夜之间自己变得与天地万物相协调了。我悠然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像又回到那些没有王珊的日子。那种轻松的感觉是奇妙的,整个人像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儿,我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再无任何牵挂,也不必再把自己的命运同别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可是我没有想到,一旦自己停下来,一旦自己安静地面对自己时,往日的一切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的声音,她的脸庞,她的微笑以及她的一举一动都不断地在我眼前闪现。我不能让自己不想起她,那些轻松自在的感觉不到24小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感到自己正在飘落,在一个黑暗广阔的宇宙里不断下坠。我变得没有形态,没有颜色也没有质量。我正在下落,朝着宇宙无底的深渊下落。
我试着不断地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以为用外在的忙碌就能填补心中的空白和苦闷,然而王珊在我心里刻下的痕迹实在太鲜明。往日的缠绵,那些令人心醉的情话和恋爱的天空、星辰、草木,都一一从我眼前闪过,一点一点地堆积,直到如山一般向我压过来。我意识到这一点未免太迟了,想要忘记她根本就做不到,只要思绪稍一停顿,王珊的影子就会像这十二月底的寒风一样,从领口和袖口灌进我全身,使我不寒而栗。
※ ※ ※
晚饭后我到社科系的寝室去找李星楚。其实我并不是特别想见他,但考虑到自己无事可做的话,难免会又想到王珊。
李星楚仍像往日那样,快活中有几分精神兮兮的。我努力使自己的心情保持平和,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嘿!你这重色轻友的家伙终于露面啦!”李星楚朝我嚷嚷着,“最近死哪儿去了,我去找过你好几次,你都不在寝室。”
“有点忙,最近。”我笑了笑,“你过得不错吧?”
“我?”李星楚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般,还没死,也没跟人玩失踪。”他扔了根烟给我,问:“你还是弹那些全是腐尸味儿的古典曲子?”
“嗯!”我点了点头。
“真是的?”李星楚摇摇头,“没有前途!”
此后,我们聊了近两个小时。聊到大学里谈恋爱时,我问他跟李静有何进展没有?
李星楚说:“恋爱这种事情你就别再提了,总而言之,就是麻烦得很,每天接她送她的,还得跟她在一起说一大堆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婆婆妈妈的。”
“你没跟她继续交往下去?”我问。
他取下吉他,边调琴弦边对我说:“交往了两个星期,我觉得自己累都快累死了。于是我顿然醒悟,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远比两个人耗在一起消磨时间来得惬意。”
“所以你就跟她分手了?”
“分手?”李星楚觉得莫名其妙,“根本就没有开始过,又何来分手?”
“倒也是。”我说道。
离宿舍熄灯还有半个小时时,我起身告辞,李星楚挠着脑门问我:“下个星期四晚上,有空吗?”我说,大概有空吧!
“下周四晚上的首届‘校园之声’音乐会,我报名参加了。”李星楚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想到我被选上了。所以,如果你没别的事儿,就去为我捧场,可好?”说完他递了两张票给我。我把票拽在手上,说:“那真该去恭喜你!下周我一定去。”
※ ※ ※
此后的几天,我的心里空空荡荡的,在学校里就像一具可以移动的躯壳。我像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尤使我震惊的是,我从未想过失去一个女孩会对我的生活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我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想到王珊。我试着大醉过几次,但无论醉与醒,回忆在我的脑子里依旧清晰,一切就在眼前晃动,回忆之于我像是一种惩罚。
一天中午,我躺在床上数天花板上的蜘蛛。一个模样憨厚的男生带口信说楼下有个女生找我。我知道找我的人不会是王珊。我清楚王珊的性格,她不会这样做。她喜欢将一切都深埋在心里,总教人难以捉摸。
我匆匆跑下楼,找我的女孩是王珊同寝室的张雪梅。她看到我,尴尬地从脸上挤出几许笑容。我漠然地看着她,淡淡地问了一句:“找我有事吗?”
张雪梅有些局促不安,断断续续并小心翼翼地说:“嗯……好象你已经有很久没去找过王珊了吧。其实,你们之间的事我也没资格说什么……也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有搭话。
“圣诞节那天晚上,王珊在寝室里情绪很激动。”张雪梅又说:“她从来没有如此激动过,哭得似乎整栋楼都能听到她在哭泣。”我低着头,抽烟。张雪梅又说:“王珊这几天没去上课,她一直呆在寝室里。她一直在啜泣,眼睛是红红的,本来,我不打算来找你的,因为这样似乎不大合适。可是就在昨天,我半夜醒来时,看见王珊坐在床上哭泣。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伤心。她伤心的样子教人看着心疼。”
我抬起头,问:“王珊现在还好吗?”
张雪梅摇了摇头,她说王珊今天一整天都不在学校,去西南师大找她的高中同学去了。
王珊有个在西南师大心理系的同学,这我是知道的。我对张雪梅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就往车站跑。我想立刻就到西南师大去找王珊。
※ ※ ※
西南师大在重庆的北碚区,从校门口坐车去那里要一个多小时。我到达西南师大已是下午,校园依山而建,坐落在缙云山脚下,不远处就是碧蓝的嘉陵江。大门口有一座巨大的毛泽东塑像,举着右手。塑像两旁是长满了花和草的花园,后面的台阶上有一座几层楼的旧建筑,上面爬满了长春藤,看上去阴冷恐怖,如霍夫曼笔下那些东正教传说中的古堡。
我在陌生的校园里一路狂奔,一边跑,一边向人打听,很快便找到了心理学系的女生寝室。之前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我在那幢楼前徘徊,相信自己在这儿会遇到王珊。
时间缓慢地流动,我一等就是几个小时,漫长的几个小时我在那幢楼前寸步不离。然而我一直没有看到王珊。我的心渐渐冷了,像被人丢进冰河里,被急流冲决,席卷而去。
天渐渐地暗下来,我想我是等不到王珊了。校园里的孩子们迈着轻盈的步子,有说有笑地从我身旁走过。不论在哪儿,校园里的风景总是最美丽的,连校园里的风都带着青春的气息。同周围的男孩女孩相比,我觉得自己仿佛衰老了许多,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在数小时内就几近枯竭。我想宣泄心里的悲哀,让自己哭泣,可是连泪水也干枯了。
当我正准备回学校时,我看到王珊和几个女孩从远处走来。她一边走一边和身边的女孩嬉戏,等到她们走近时,我叫了王珊的名字。王珊看见我,撇下身边的人独自来到我身旁。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愣在原地沉默不语。
王珊美丽的脸上溢着无限温情,她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样,问我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说:“来找你……我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
“还没吃饭吧!”王珊歪着头,嘴角上挂着微笑,“肚子饿不饿?”
“嗯!有点饿了。”
“先忍忍好吗?我把我的同学介绍给你认识,呆会儿我们再去美美地吃一顿。”王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竟使我一脸茫然。她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一个样子并不好看的女孩面前,说:“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过的我的好朋友,梁红。”
“你好!”梁红说。我朝梁红笑了笑。她接着说:“王珊也经常提到你。我常跟她开玩笑来着,叫她把你带来让我们面试一回,想不到你倒自己来了。”说完梁红笑了起来。
“现在面试的结果如何?”我问。
“很好,可以得个优等。”梁红笑着说,“站在这儿挺冷的,不如到我们寝室去坐一会儿。”
“到你们寝室?”我问,“女生寝室不是不让男生去的吗?”
“没事儿的,”梁红说,“我们那儿没有舍监,根本就没人管,只管去好了。”她指了指坎下那几排低矮阴湿的瓦房子,“喏!就在那里。”
“怎么不是这幢楼呀?”我问,“这儿不是挂着‘心理学系’的牌子吗?”
“那是给本科生住的。”梁红淡淡地说,“在这样的重点大学里,专科生一直受到歧视。你们那里不是这样?”
我点了点头,此后便不再开口。
后来,我傻乎乎地跟在几个女孩身后去了梁红所在的寝室,长方形的屋里住着十个女生。墙上的油漆斑驳,结满灰尘和蛛网。我找了只凳子坐下,在周围的女孩的注视下,竟感到有些紧张,甚至拘束得不知所措。
“听王珊说,你的吉他弹得不错,是吧?”梁红给我倒了一杯水,“我们寝室里,好多人都学过一段时间吉他,可是太难学了,没多久就放弃了。”
“是吗?”我喝了一口水,看到墙上挂了一把吉他,于是问了梁红一句:“那吉他是你的吗?”
“是尚丽的。”梁红说,“对呀!应该请你弹几首曲子,让我们欣赏欣赏。”梁红看了看王珊,“你说呢?王珊。”
“我看,还是算了吧!”我急忙摇头。
“那可不行,”梁红说,她从墙上取下吉他,递到我身前,“王珊可是说你的吉他弹得非常好哟,难道她是骗我不成?”
“弹吧!”王珊轻轻地把手放在我肩上。
我接过吉他,拨弄了几下后,“看来的确是很久没人弹过这把吉他了。每根弦的音都不准。”梁红笑了笑。我把琴弦调了一遍之后,弹了一首《水边的阿蒂丽娜》。乐曲刚一奏响,寝室里便顿时安静下来。之后我又弹了一首《镜中的安娜》,弹了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序曲》。
“可以在这儿抽烟吗?”我问梁红。
“可以,随便抽就是。”她说。我点燃烟后,揉了揉手指:“可惜这是把民谣吉他,若是把琴弦换成尼龙的,说不定弹出来还动听些。”
梁红说:“已经弹得够好了,真让人佩服。”
我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王珊见我不想再弹了,于是便对我说:“还有一首呢?你的‘保留曲目’还没弹哩!”
“最后再弹一首,可以吗?”我问梁红。
她向我点了点头。我把未抽完的香烟熄掉后,重新摆好姿式,弹了那首我再熟悉不过的曲子——《爱的罗曼史》,乐曲倾注了我的热情。也许是因为王珊的缘故,琴声中露着欢乐的气息。弹完那首曲子后,过了一会儿,梁红才说:“呵!弹得真好,让人听得晕晕糊糊的。”
“哪里,哪里,是因为这首曲子本身就很美罢。”我说。
稍后,王珊就拉着我的手,同梁红她们告辞了。刚走出那间女生寝室,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想不到在女生寝室里,倒觉得有些紧张。”我说。
“怎么会呢?”王珊问,“莫非你也会害羞?”
“确切地说,是有一点儿。”
“这倒挺有趣哟!”
王珊把我带到学校外面的小饭馆里,为我点了我最喜欢的菜,还叫了一瓶啤酒。我叫她一起吃,她说她已和梁红她们吃过了,现在肚子还饱饱的。
吃饭的时候,我想起这些天里发生的事。我对她说对不起,话刚一出口,她就叫我别那样说,还问我有没有读过西格尔的《爱情故事》?我说读过,爱就是永远不说对不起?
她笑而不语,只是静静地坐在我面前,双手托着下巴,用一种莫可名状的温柔目光看着我。我叫她不要那样看我,这样我会吃不下去。她调皮地向我做鬼脸,说她偏要这样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