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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黄昏时分,我在师范学院里找到了王珊。在漫长的黄昏中我们相对无言。此时的王珊已变得娴静腼腆,她垂下眼帘以躲避我的直视,只是望着脚下的路,朝着道路沿伸的方向像是在沉思着什么。我茫然地同她并肩而行,彼此间隔着约十厘米的距离。
    “今天,我收到你的信了。”我对王珊说,“这段时间,你一个人在学校里过得很辛苦吧?”
    她没有回答。我俩仍在校园里漫步,一路上我感到心里惶惶难安,想到此前那个想着她会离开我的念头,一时间不知道再对她说点什么才好。
    稍后,王珊幽然沉吟道:“假期过得还好吗?”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那几个字,听上去气若游丝。望着黄昏下王珊纤瘦的身影,刹那间觉得自己像是亏欠了她。我对她说:
    “还不是跟以前一样,无非是吃饭睡觉看看书弹弹吉他。生活单调乏味,甚至比在学校里还枯燥得多。不过还好,弹吉他的水平倒长进不少,现在我能够用轮指完整地演奏《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了,有空我弹给你听。”
    “好啊!”王珊勉强地朝我笑了笑。
    “总而言之,假期的生活每一天都是对昨天的一次简单重复,”我继续说,“幸好我只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若是再呆上一段时间,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么恐怖?”
    “当然。你不是见识过的吗?”我又问,“你呢?无聊掺和着寂寞的滋味定不好受吧?”
    “这,我倒没时间细想。”王珊说,“我在一家小公司找了份文学的工作,在那里上了一个月的班。工作起来就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复印文件啦,写会议记录啦,给客户送资料啦,反正一天跑上跑下的,回到寝室里累都快累死了,哪还顾得上什么无聊、寂寞?”说到这里,王珊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我的脸,“你好像瘦了。”她说。
    我示意她继续往下说,她便把找工作的经过和这期间的生活详细地对我说了一遍。夜幕降临时,她不知不觉的紧紧依偎在我的胳膊上了。
    “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自己好像突然之间成熟了许多,”坐在操场旁的看台上,王珊对我说,“跟以前的那个我相比,回想起从前那个爱幻想的女孩,现在真不敢确信她究竟是不是我。”
    我对她笑了笑:“这种对时空的错觉,我也曾经有过。所谓的成长就这么简单:一个人由单纯到复杂,由懵懂到清晰,由理想到现实。”
    “或许!”王珊不无感伤地说,“以前看到的是一种被装上柔光镜的景象,笼罩着或强或弱的理想主义光环。直到某一天,严酷的现实将会把这光环砸成满地瓦砾。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害怕,感觉到冷。”
    我轻轻地将她揽入怀中,抚摸着她的长发,柔声地对她说:“别怕,傻丫头,那一天终究会来的,我们逃不了,也躲不开。既然如此,只管去面对它好了。”
    “嗯!”王珊点了点头。随后她扬起脸,轻轻吻了我一下。这久违的吻让我的心颤栗不止,依然是那么潮润,那么炽热滚烫,仿佛一股暖流穿过了我的身体,冰冷的心在一瞬间奇迹般融化、复苏了。
    夜里,我躺在寝室的床上辗转反侧。我细细回忆这一年来同王珊之间所发生的点点滴滴,如同蜿蜓的河水缓缓流过饱浸过去的土地。王珊说得对,她确实是变了。而那个将她彻底变作了另一个人的却恰恰是我。如果当初王珊她没有遇到我,她也许仍然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
    整整一夜,王珊哀婉的微笑一直在我的眼前闪现,无论思路回逆得有多远,它总是在那儿,无声无息,毫不引人注目,但却像呼吸的空气那般渗到人的血管里。清晨时我似乎哭过,醒来时枕头又凉又湿。我知道那是为什么流的泪。
    也许每个人在其成长的过程中,内心都曾有过一次现实化的裂变。那场裂变不知道是哪一天发生,或许是在大学这种由理想朝现实过渡的染缸里,每个人在这里进行初次的自我染色和自我过滤,从而由一个单纯的孩子兑变成了一个成年人。
    进入大三之后,我时常用冷冷的目光观察周围的世界。大一的学生对什么都感到新奇,一群群人一会儿加入这个社团,一会儿又加入那个社团。大二的学生大部分开始谈恋爱了,除去恋爱的时间,他们最乐于去做的就是听各种各样的报告或者讲座。
    学校食堂旁的公告栏上,隔山岔五地贴出关于报告或者讲座的宣传海报,主讲者通常是某个大学的教授,再不然就是某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讲座的内容多半是当代大学生所关注的问题,如:中国加入世贸之后的发展前景;重庆直辖之后对整个西南地区经济的影响;中国民企发展的新热点;如何与陌生人交流沟通;怎样才能使自己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人,等等。
    每天晚上七点到七点半的那段时间,学校会把电视信号接入每间教室。每到新闻播放的时间,教学楼便不时传来震耳的掌声。他们会为国足的一场胜利鼓掌;为一颗人造卫星上天鼓掌,为“人大”通过了某一项决议而鼓掌。并且,每一次鼓掌都是自发性的,透过那些掌声,我听到的却是另一种盲从的声音。每至此时,我便不由得想到昆德拉的一段话:
    “任何一个认为中欧某些共产党当局是一种罪恶特产的人,都看出了一个基本事实:罪恶的当局并非由犯罪分子们组成,而是由热情分子组成的。他们确认自己发现了通往天堂的唯一通道,如此友爱地捍卫这条通道,竟可以迫不得已地处死许多人。后来的现实清楚表明,没有什么天堂,只是热情分子成了杀人凶手。”
    看着那些鼓掌欢呼的同龄人,我想假如时间倒转到二十多年前,眼前的这些孩子说不定会成为“保派”或“反派”中的一员。他们手持各种火器,把宁静的校园变作硝烟弥漫的战场和废墟。似乎我眼前的一切根本就是那场血腥闹剧的延续。只不过掌声替代了当年参加武斗的孩子们情绪高昂的口号:“为……(当然不是为了那些武斗中为所谓‘革命’而献身的年轻的死尸)誓死血战到底!”
    多么荒谬滑稽,犹如画家费兰克·库普卡笔下那个抽象变形的世界。萨特说:“人是一堆无用的热情。”这个世界希望它的孩子们积极向上,希望它的孩子乐观热情,然而我做不到。我没有那份热情。
    所以,在晚上七点到八点的那段时间里,我常常呆在寝室里弹吉他。学校为了节约用电,晚上十点会准时将宿舍楼的灯熄掉。但这不要紧,在跳跃的烛光下,我依然能为自己演奏那些我最终爱的乐曲。沉浸在流淌的音乐中,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借助音乐逃离眼前的世界。于是每当夕阳滑落在远方的凹陷处时,我开始用琴声去勾画出世界原本并不清晰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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