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我刚回到寝室,林强便拉着我说要带我去看一件“绝对稀奇”的事情。他把我带到了325寝室里,指着罗天强的床在我耳边小声地说:“看!是不是非常有趣?”
罗天强正睡在床上,从头到脚用被单裹得密密实实。头部的位置,被单一动不动的,像是在啜泣。我悄悄地问林强:“他在干什么?是不是病了?”
林强又把我拉出325寝室,“没错!那家伙确实病了,他正躲在被窝里哭呐!”林强说,“那小子今天落选了,在系学生会里连个委员之类的东西都没捞到。这还不算,你可能还不知道,廖干部当了学生会副主席。咳!没法子。人家罗干部受了太大刺激,只好哭个不停了。”
我笑了笑,“那人,脑袋有病罢。”
“对,对,对。”林强说,“何止是有病,简直就是脑子进了水,生了锈。不过他能做出这样的反应,也应该算有趣吧?”
“嗯!非常有意思。”我说。
※ ※ ※
进入大三之后,我周围有相当一部分人开始忙着参加各种培训班,忙着去拿各种各样的证书,如英语六级,计算机二级之类的东西。罗天强和另外几个“老呆”,除了上培训班外,每周一三五还去参加“入党积极分子学习班”的学习。显而易见,他们已经开始为日后找份好工作准备。到毕业的时候,手上若是有几个“英语六级”、“计算机二级”之类的证书,无疑可以给自己添上几颗价格不菲的酬码。如果在这个基础上,再有一个“预备党员”的政治面貌,那当然就更好了。
目睹着一个理想主义普通遭耻笑的时代,我的心里暗自叫苦不迭。我寻思着日后踏入社会,自己将同这等人一道争夺食物,在时间脱落的肌肤下,或早或迟会因抢不到新鲜食物而异化为食腐动物。周围的人一窝蜂挤在同一条路上,互相竞争、仇视、阻挡,甚至践踏,残杀。然而前面究竟有什么?他们并不知道。我设想自己也加入掠食者的行列,在无尽的道路上追求,在毫无出路的荒野中跋涉,谁又能够确保我到最后不会感到迷惘或是失落?
潮流在大地上涌动,总有些弄潮儿会立于浪尖峰顶。但是,凡潮流都可能将大地上的一切衰挟而去,惟余光秃秃的岩石和树根。
我悠然独行,不慌不忙地与天地精神来往,周围的人早已把我远远地甩在身后。然而,我正走着自己的路,道路的两旁有仅仅属于我的风景,没有人同我争,同我挤。天下沸沸扬扬,一个不肯让自己追波逐流的人必是一位坚守者,然而,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守什么?
当然,在我们班里,同我一样止步不前的人也不止我一人。林强和赵琪每天晚上都去舞厅跳舞,俩人整天都谈论着舞厅里的奇遇,这个妞儿怎样,那个妞又如何;323寝室的运动狂在晚自习后还去操场踢球,回到寝室深更半夜做器械运动。我敢肯定,如果中国男足有那几个家伙一半的精神,说不定早就得过大“力神杯”了。
然而,这群人在老师或是“老呆”们的眼里,却是一群十足的坏学生。从老师厌恶的目光中看得出,我同我的玩伴是多么令人生厌。我常常想:难道所谓追求就是总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进取姿态?
※ ※ ※
国庆节前夕,学校的上级主管部门到校视察工作,校领导对此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有半点马虎。班里下达紧急指示,要求从即日起,在领导的领导视察期间,每天早上必须举行升国旗仪式。此外还要求每个学生必须穿白衬衫,黑色长裤,在升旗仪式之后做广播体操。
为了保证学生们做体操时动作整齐划一,学校甚至不惜停课半天来做练习准备。面对于如此的遭遇,尽管心里感到愤懑,但每个人都只有去忍受。
到了九月三十日晚,寝室熄灯前我已洗完澡,正坐在床上弹吉他,这时廖干部像一只猫似的悄悄走到我旁边,傻笑着看着我。我望了一眼廖干部,继续弹那首令人恍然穿越时空的《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一曲弹完,那小子终于开口了:“弹得不错嘛!”
“你也听得出是好还是不好?”我不屑地问廖干部。
廖干部傻傻地一笑。我翻着曲谱,活动了几下手指关节,准备弹另一首时,他说:“有没有想过哪天在台上表演一回?”
我没有搭话,紧了紧五弦和二弦的弦扭。“明天晚上将举行一场晚会。”廖干部说,“那场晚会一来是庆祝国庆,二来是给视察学校工作的领导送行……”他讲到这里,我又看了他一眼,心想晚会关我屁事?
“我们系为晚会准备了两个节目,”廖干部接着说,“因为时间太仓促,来不及准备什么合唱啦,集体舞蹈之类的节目。所以才想到让你去表演吉他独奏。吉他演奏算一个,另一个节目是诗朗诵。”
“我?”我问。
廖干部点了点头:“你的吉他弹得挺好的嘛!为什么不去展示一下自己?明天可是一个展示你自己的机会哟!”
“去你妈的!”我朝廖干部嚷道,“你给我听着,我弹吉他不是为了什么表演、展示。你事前为什么不问问我?听着,明天的晚会,我绝对不去。”
廖干部傻站着,脸上的笑容像是冻僵了那般。嗫嚅了半晌,他说,“是……是应该,先征求你的意见。可是时间太短了嘛!”廖干部说这话时的语气像一个不小心摔坏花瓶的孩子。
“还有,你不去,恐怕不太好。”廖干部面露难色,“因为节目名单已经报上去了,没法改了。”
“就说我出车祸好啦!”我说。
“可你明明好端端的……”
我差点昏倒。林强插了一句:“我说兄弟,你就别为难人家了。老实说,你玩得太过分了,得罪学校的权威势力,这日子你可就没法混了!你应该知道我这话的意思吧?”
“不要紧,大不了多补考几科。”我说。
“比补考更惨的呢?”林强又问。
我想了想,觉得林强的话有道理。于是我告诉廖干部,说明天的表演自己还是得去,不过弹奏的曲目得由我自己选。
※ ※ ※
第二天的晚会,在我去后台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和难兄难弟们坐在礼堂最后一排。礼堂里站着各班的辅导员和系里面的头头。他们用警惕的目光注视周围的学生,那阵势犹如狱警守着犯人们听报告。虽然如此,但还是阻止不了我周围的人小声的窃窃私语。
晚会的开场毫无例外是领导发言。因为隔得远,加上现场的喇叭效果不好,大爷们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相反,林强跟另外几个家伙谈论的东西,我倒是听得真真切切。
林强在跟他们争论“是不是所有的动物的yīn茎里都没有骨头?”可爱的家伙,他们从这个话题开始,一直扯到白种人和黑人的性器官位置是否一致。而我的眼光却始终落在前排座椅后面的那个磨菇状的花纹上,满脑子所想的全是色情影片中那些做爱的场景。
晚会开始后每个系都有“诗歌朗诵”。这场晚会的惟一特色便在于此。并且每一个上台朗诵的人,几乎都以用带哭腔的嗓音表演,还不时地做出陶醉状。他们朗诵的诗歌有舒婷的《致橡树》,余光中的《乡愁》,毛泽东的《赤壁怀古》等等。很显然,在这样的场合,即便食指,北岛们的诗写得再好,也不可能被人吟颂。
在那些朗诵者中,有一个身材小巧玲珑的女孩,她留着三、四十年代那种齐耳的学生发,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身上是一条袖口和领口都扣得严严实实的连衣裙,裙摆散开,给人以弱不禁风的印象。她朗诵了一首据说是她自己写的诗——《党旗颂》。她用死了娘的颤抖声音尖啸道:
光荣的党旗啊 / 只要你的光辉永存
社会主义就是我们的方向
英特纳雄耐尔 / 就永远是我们的理想
……
林强在一旁哼哼呀呀的,他用力摇我的胳膊,悄悄问我:“像不像第三代诗歌运动?假如那妞儿穿上军装,再佩上毛主席像章的话。天啦!这像是一九八六年的某一天。”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林强坏笑着。我说不知道。他说:“跟那妞上床的话,她会作何反应?我想。”
“没试过。”我说。
“要不你试试看,”林强朝我挤眉弄眼,“兄弟,您就牺牲点色相,去找她干一回,完了给我谈谈感受。如何?”
“你神经病呀!”我说。
不久,轮到我上台了。我径直坐到舞台中央的椅子上,调了调琴弦,又试了试音准。做这一切时,就跟我平常在寝室里弹吉他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一曲奏罢,我站起身来,对着话筒说:“刚才我弹的那首吉他曲,名为《悲伤的礼拜堂》。之所以为大家弹奏这首曲子,是因为曾有位学者说过:‘最美的建筑是教堂的尖顶,最美的音乐是晚祷的钟声。’而这首《悲伤的礼拜堂》,正是一支有着浓浓宗教意味的乐曲。希望大家喜欢,谢谢!”
说这番话时,我无意中瞥见台下的廖干部窘得面红耳赤。话音刚落,礼堂后面就传来疯狂的喝彩声,而前边的人却莫名其妙地望着我,一个个像是坠入云雾里。我朝难兄难弟们招了招手,接着面无表情地欠身而去。
熬到晚会结束已是晚上十点,这时师范学院的舞会早已散场。林强沮丧着脸:“唉!看来今晚是没戏了。”
每一个上台表演的过人,从后台出来时都会得到一束康乃馨。我把花拿到手后,就一直想找个地方把花扔掉。林强阻止了我,他说:“好好的扔掉干嘛?你不要的话,给我好了。”
“那好,你拿去。”我把花扔给林强。
从礼堂里出来,有人提议去喝酒,这倒无人反对。我们在校门口找了家廉价的饭馆,要了两三个菜,五个人喝了三瓶高粱酒。
酒喝完大概是晚上十二点。我们借着酒性发疯,一群人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一路上高声地唱着歌,讲着粗话和下流的故事。我们大笑着,开心而放肆地大笑,感觉如此自在,如此的无拘无束。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在看着我们,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几个疯子。他们或许以为我们有病,但他们错了,我们正常得已经不正常,清醒得已经不再清醒了。
再后来,几个醉汉被林强带到师范学院里。那小子还捧着我的那束康乃馨。他每发现一个漂亮姑娘,就送一朵给她,嘴里说着让人肉麻的话:“愿你永远像这花一样美!”
那些女孩收下花,无一例外地淡淡地说句“谢谢!”这倒出人意料,不过我观察了一下,女孩们拿着花,刚一转身就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没多久,花就被林强等人送完了。尽管夜里没能同女孩们跳舞,但经过如此一闹,这一夜竟变得有趣起来。
※ ※ ※
踉踉跄跄地回到寝室后,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林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不停地找我瞎聊,从“现实主义”诗歌一直聊到袋鼠是不是真有两条yīn茎。倦意如温暖海浪拍击着我的身体,我实在忍不住时,就对他说:“我想睡觉,现在没功夫跟你扯谈。明天再聊,可以吗?”
“那好吧!”林强意犹未尽地答道。
想不到过了一会儿,他又把我叫醒,用低沉的声音问我:“老实说,你觉得今晚我们干的事儿,是不是挺无聊的?”我正欲向他发火,他又补了一句:“送花给那些素不相识的女孩,这个,无不无聊?是不是毫无意义?”
林强的话说得十分诚恳,我思索了几秒钟,对他说:“怎么会呢?说不定那些收到花的女孩,在许多年后,她们仍能回忆起今天这个晚上。一个陌生的男孩送了支康乃馨给她,还说她漂亮……我敢肯定,到那时她定会感觉到回忆是那么甜蜜。”
“真的敢肯定?”
“绝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