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暑假里每一天我都处于莫名的焦躁中。生活在热锅般酷热的城市,腹中好像有一只蝉在不停地鸣叫。家里的一切依旧如故,简陋的家具,电器还处于原始状态。不过还好,家里至少每天有一顿肉吃。但家里没有空调,连电扇也很少用,即使静静地坐在家里,汗水也会不停地流,于是我索性什么也不做,也不去想,头脑在一片空白中沉沦,一直下坠,轻飘飘直到彻底的虚无之地。
然而,那个夏天的白昼我已经忘记了。白昼的景象除了雪白刺眼的阳光,令人烦躁不安的蝉鸣,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什么也没留下。可是,有一些夜晚我仍然记得:站在月亮的清辉下,我甚至能踏着月光看到当年那个20岁大学生脸上的神情——既非幼稚更非天真的眼神,像是在向夜空传来他内心的孤独和空虚。
许多个夜晚,从睡梦中醒来的我独自站在阳台上,守望着寂寥的星空,像是想要寻找一颗属于自己的星。而这时,一切语言和思想都在静静憩息。夜照耀着一切,昏暗的大地和起伏的丘陵溶化在邈远的夜的色彩中。每一夜都是独特的,即便没有月光的夜晚,天空也是明亮的。那些厚重的蓝色仿佛可以掬于手指间,并久久地萦绕在我的脑际,在心的湖泊激荡起涟漪。
我不止一次地在梦中遇到同一个女孩,但她的样子我却一直没看清楚。她安静地坐在月光下,像是在沉思什么,每次当我朝她走去时,她便转身朝我漾起微乎其微的笑意。
我看不清她的脸,月光中只有她轮廓清晰的剪影。她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和心跳的声音。我想要接近她,但自己却陷落在漆黑而沉重的泥沼里。我迈不动脚步。想要呼唤她,但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响。我心急如焚地看着自己正一点点地被泥浆掩埋,想要向她求救,而她却不知所踪,我的周围也空无一人。
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我的心中有一种类似悲哀的情感仿佛要将我击倒。我情不自禁地想到王珊,尽管她并非出现在我梦中的那个女孩,但是每当我想起王珊,就好像在梦深之时,又落在另一个不同的幻境里。
因为王珊的样子在这时,甚至要比刚才梦见的女孩更空幻虚无。她的种种音容笑貌,全都轻飘飘地滑过我的眼际,转瞬间又消失在夜空中,像是夏夜里莹火虫拖过的一道道弱光。
开学的第一天,班上的生活委员递给我一封信。信是王珊写给我的,从邮戮的日期和邮局上看,这封信从一个多月前就从师范学院寄出来了。
王珊写道:“你走的那天,我一个人在寝室里哭了很久。我并非因为伤心才哭。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老是不停地流,想止也止不住,感觉心里好像憋着一股酸酸涩涩的东西……”
读到这里,我依稀想起了假期中同她分别的那个清晨,仿佛又看到她咬着自己的唇,正以一种哀怨的目光注视着我。信写得并不长,但我读这封信却用了整整一堂课的时间。
“此后的几天,我过得非常奇特。整个人就像一夜之间失去了重量,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如同脚下的大地都变成了云雾那般。”王珊继续往下写道,“你要我离开学校,回到原先的家里去,可是这样一来,我岂不是离你更远了吗?所以,我决定暑假不回家去,就呆在学校里。能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天空下,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我之所以要这样做,只是觉得从感觉上讲,这样会离你近一些。我这样想是不是有点傻气?但我认为,一个女人一辈子总得傻一次罢,就像飞蛾扑火,明知道会被烧死但却依然义无反顾。
“这些天里,独自一人在学校里生活,我好像渐渐地明白了许多事儿。也许你说得对,我们在这世上根本就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孤儿,在茫茫的宇宙之海上漂流,徒劳地寻找家园。可是我想对你说,幸好,感谢上帝让我遇到了你。
“现在,我幻想着这样的场景:一个航行在海上的寻梦的女孩,忽然看见远处的一星渔火时;一个跋涉在沙漠中的女孩,忽然看到蜃景中的绿洲时;一个迷失在大森林里的女孩,忽然看到远处冉冉升起的炊烟时,她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也许你并不知道,此刻,你对我而言,就是那一星渔火,是绿洲,是冉冉升起的炊烟,今夜的月光真美,我想到你,恍然间似乎听到你在窗外叫我的名字。我惦着你,如果你来,我便要你带我去那座我们爱去的小山,坐卧在草地上,看苍翠的树枝错落地交织在一起,筛出其中那难得团圆的月亮。
“就这样想着你,想着此时的你也同样在这月光下,感觉既幸福又温馨。就这样想着想着,似乎天气也不那么热了。哎#旱到热,重庆的夏天果然是热得可怕。在寝室里呆着,我整天像个机器人似的只知道摇扇子。摇累了停下来,周围的热浪裹得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尽管如此,我也乐意,因为那是我自找的。好在这些天来,我像是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炎热,我发现习惯有一种惊人的力量,任何不可想象的艰难生活,只要你一旦沉浸其中,其实也并非是人不可以去承受的。
“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寝室里,倒也不觉得孤单,但无聊总是有的。我想我也不会就这样熬到下学期开学。整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如此一来不就和猪差不多了?所以,我打算在暑假里去外面打临工,试着找一份可以打发时间的工作,想到自己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也应该先让自己到社会上去实践一番。
“好了,信就写到这里吧,真不知道你读到信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把这个悬念留给今后吧,祝你快乐。”
信末的落款写道:“爱你的珊儿”。旁边还画了一个淘气的女孩的漫画:一个梳着两个小辫的女孩正朝我做着鬼脸。
读罢信,我感到一股苦涩的滋味在心间疯狂地蔓延。这样的滋味是我不曾有过的,它以一种令我尚未认知的方式掺入我的内心,令人为之洒泪。窗外的校园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我坐在教室里浑身上下颤栗不已,一阵热一阵冷,如同置身在炭火和冰雪交迭替换的浪涛之中。
假期里我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但原王珊能遇到一个比我更爱她的人,然后就把我从她的记忆中完完全全地抹去。”不错,起初我以为能让她堕入情网是非常有趣的,但这一切似乎来得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以至于现在我却不知如何是好。我无法确定王珊是不是我欣赏的那种女人。我想起了同王珊初次相见的那个夜晚,想起随后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切纠葛,还有那些吻和肌肤相触留下的回忆历历出现在眼前,恍若昨天刚刚发生那样。
我伏在课桌上久久地不能自已。这不是一种愉快的感情,而是一种痛苦。难道这便是爱?难道这样的情感已经超越了眼下我们的故事,成了注定将要进入我生命中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