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此后的几天,我几乎天天都跟王珊在一起。我陪她在重庆的大街小巷闲逛,带她去了古镇磁器口,去了刚建成的李家沱长江大桥,去了朝天门码头,我们每天都去一个不同的地方。我像一个导游那样,每到一个地方,便饶有兴趣地对她讲这里的掌故,这里的山山水水,城市的变迁,以及码头文化粗犷中极具张力的野性。
一天,我们在上清寺的中山四路散步,周围没有来往的车辆,行人也很少,只有两边的法国梧桐陪伴着我们。街边的建筑各异,偶尔清风拂面而过,带来无名的树叶的清香,一切一切都那么安详,但又显得空空荡荡。
“知道吗?这里是一个左右过历史的地方哟!”我对王珊说,“据说,当年国共合作时期的风风雨雨就发生在这里。”
“真的吗?”王珊问,“是签订‘双十协议’?”
“可能是,不过我学过的历史到现在全忘了。”
王珊笑了笑。又走了一会儿,我对她说:“嗳!知道这会儿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说:“周围的法国梧桐,欧式风格的旧建筑,无不令我想到亨利·米勒笔下的巴黎。”
沿着中山四路走了一个来回,在车站等车时,王珊乐颠颠地要去超市买冰激凌,我对地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她离去后,我望着街道旁商店的招牌发呆,想着夜幕降临时,那些招牌上发出来的光,究竟像不像亨利·米勒所形容的杨梅大疮。
后来,王珊硬是让我陪她去了一趟解放碑。那里是重庆最富裕的一角,挤满了高楼大厦和衣着摩登的红男绿女。然而在高楼的背后,仍有低矮而摇摇欲坠的小巷在残喘。王珊乐此不疲地在商场里试衣服,我则耐着性子在一旁等她。每一件衣服的标价都昂贵得令我吃惊。看着王珊的背影,我不禁在想,眼前的这个女孩,若是剔除虚荣和奢侈,那就近乎于完美了。
可是她确实奢侈得过分,一支Chanel的口红要两百多,她说只能用一个月;一件四百多的裙子我一点都看不出哪儿好;一只Calghan的皮鞋相当于我整整一年的学费和书费。我暗暗地叫苦,这样的女人,纵是将来她愿意和我生活在一起,但我能养活她吗?
从商场里出来,王珊把刚买的一件网纹短衫拿在手上,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样?我的眼光还不错吧!”她把衣服上下打量了一遍,“啧啧,挺漂亮的,居然还不到一百块钱。”
“还不到一百块钱?”我重复着,心想一百块钱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了。
“吃饭去吧!”王珊说,“心情这么好,如果再加上一顿浪漫的晚餐,就最好不过了。”
“浪漫晚餐?”上帝啊,我感到头皮发麻。我问:“去哪儿?”
“听说银都大酒店顶楼有个旋转餐厅,坐在那儿吃西餐,伴着烛光和音乐,还可以俯瞰市中心热闹繁华的景象。”
“那……得要多少钱?”我问。
王珊说:“顶多两三百块吧,我想。”她说话的口气轻轻松松,好像钱对她而言如同森林里的落叶,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似的。
“听着,花三百块钱吃一顿饭,跟花三块钱吃一顿饭,对我来说没有实质上的分别,”我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你想想看,反正都是填饱肚子,因而两者之间的本质是一样的,又何必去花那冤枉钱呢?”
“别这么扫兴嘛!”王珊嘟哝着,“不去算了,可是,现在肚子都快饿坏了,你总不至于让我饿着肚子听你的歪理邪说吧?”
“饭倒是要吃,只是用不着太奢侈。”
“那就不要吃大餐了。”她说。
我们到麦当劳去吃快餐。如果这事儿由我选的话,我倒情愿在校门口那些苍蝇乱串的饭馆里喝酒吃肉,嚷嚷着直到酒醉饭饱。不过王珊已做出让步,我也只好由她了。
※ ※ ※
夜里,我回到学校,一路上王珊的样子不断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在此之前,我们坐在师范学院的草丛旁,两个人就像蚊子饲养员那般,任那群可恶的小动物在身上叮咬。她叫我去看通宵录相,说是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地玩一夜了。我对她说我累了,在外面逛了整整一天,想早点回去睡觉,她试图劝服我,但我执意要回学校。
后来王珊不再开口说话。她怔怔地望着我,紧蹙着双眉。她的脸色有点灰,跟四周灯光的色彩极不协调。沉吟了半晌,王珊不无哀怨地说:“其实我只是想同你在一起而已。”
回到寝室后,我疲倦得一头倒在床上,不久我便意识到自己若独自一人生活的话,那是多么轻松啊!就好像是在大海里游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能游到哪儿算哪儿,等到自己再游不动时,双眼一闭,便可以昏然沉入海底。然而,每当我一想到王珊,我的心就突然发沉。仿佛她正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目光如亿万颗细针扎在我的身上。我想到了王珊,想到了她和我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究竟有谁能清楚地告诉我,当初我的选择是否正确?
借助这冥冥的夜色,我回忆起一个月之前同王珊身体的接触,她那匀称并富有弹性的胴体就在我的眼前晃动,仿佛伸手出去,指尖便能触及到她光滑的肌肤。可是为什么当我探进她身体之后,她会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注视着我呢?透过王珊漆黑的眼眸,似乎从中还能够窥探到她内心深处的那个她,犹如瞥见了隐藏在她肉体底下的灵魂。我不知道自己那样做是否侵犯到她,而今夜我固执地回到学校,又是不是对她更大的侵犯?现在王珊在做什么呢?她是否也和我一样,此刻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渐渐地,我又开始有些想念她了。
※ ※ ※
期末考试的成绩下来后,林强有三科不及格,赵琪也是三科。我还好,这学期只有BASIC要补考。当天晚上,一群将在下学期开学前补考的可怜蛋凑在一起喝酒。我把教BASIC的杨兆利痛痛快快地骂了一通。按说我不应该不及格,可是那老头上课的第一天就说:“谁敢旷我的课,敢不交作业,那么谁就肯定不及格。”想不到他居然较起真来。
林强连呼,幸运,幸运,兄弟们下个月月底都来发点球吧!
第二天开始,周围的同学就陆续回家了。到最后,整栋宿舍就只剩我一个人。可是王珊却丝毫没有回家的念头。有好几个晚上,我和她在录相厅里熬通宵,那里开着冷气,我们可以拥抱接吻,并相互抚弄对方的身体。她每一次都用嘴唇为我疏导而去,而当自己一泻而出之后,在大脑的暂时的休克中,我却无法忍受这随之而来的空旷和迷惘。我不知道自己同她究竟在干什么?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情?
去旅馆里开房是我提出来的。那天傍晚,我对王珊说:“明天一早,我打算回家去过暑假。你也回去吧!”
“为什么要回去?”王珊问。
“难道回家还需要理由?”
她没有再说什么,此后她的脸一直阴沉着。我请她吃了顿火锅,点的菜她几乎没尝过,只顾着喝酒,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一个人喝光了一瓶啤酒,她还想再喝,但被我阻止了。我说,你大概是醉了,不如找个地方歇歇。她问去哪儿?我说去旅馆,可以吗?
王珊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我扒了几口饭,放下筷子就带着她去了一家小旅馆。我把房钱付给管理员后,刚一进屋,她就紧紧地从我身后拥住我,乳房和脸贴在我的背上。她的情绪很激动,哽咽着想要对我说点什么,但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转过身,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吻她,继而两个人都变得冲动起来。这天夜里我们几乎做着同一件事情。同上次在农舍里的惊慌失措相比,这一次,我感觉心里要平静得多。我们玩味着彼此的身体,整个人仿佛坠入了另一个新奇而美好的世界。那些冲到顶峰的感觉实在妙不可言,特别是两个人同时到达顶峰,仿佛自己即便现在就死去也觉得毫不足惜。
清晨醒来时,我隐约听到火车站的广播里传来的小提琴的音乐声。那是德沃夏克的《新世界》第二乐章。琴声如诉如泣,在一连串阴郁,暗淡的和声背景上,追忆的幻想消失,然后是加弱音器的小提琴在奏着悲伤的歌,就好像人已经躺到了空洞的山谷,浸在无限的怅惘之中。
王珊还没睡醒,她象一个极易受到伤害的孩子那般沉睡着。我轻抚着她的脸,柔声唤她:“珊儿,还在睡。”她的身子动了一下,娇媚地‘嗯’了一声。然后她把眼睛睁开,看见我,给了我一个吻。
“早上好!”王珊说。
我笑了笑,“该起床了吧!”我轻轻地拍王珊的背,“今天我就回家了,不过在我走之前,我想送送你。”
“我不要你送我!”完后,她用牙齿咬自己的嘴唇。
“你自己回去?扛着一大箱子的行李?”我说,“还有,你什么时候走?要知道重庆的夏天可是会热死人的!”
“我打算今天就走。”王珊说。
“那,为什么不要我送你呢?”
“何必劳烦你老人家送我,难道你不怕到时候我会伤心?”王珊勉强地朝我笑了笑,“说不定你送我上车时,我会大声地哭出来,可是哭过之后又能怎样呢?还不是一样要走?”
“这倒也是!”我说,“那好吧,我不送你就是。祝你一路顺风。
“你也一样。”说完她嘴角上漾起一丝笑意,但那笑容却犹如一粒小石籽投到平静的湖里,微波扩散而去,湖面很快又回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