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星期五下午的BASIC语言考完后,我的大二这学年就彻底结束了。那天下午,我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把所有的题目答完,说实话,这并不是因为我学得好,而是题目本身太简单。
我早早地交卷出来,刚下了一阵雨,现在骤雨还没停,偶尔有冰凉的雨点打在身上。我沿着学校的小路往寝室走,路过试验楼时,我看到一个男的在楼旁的雨逢下画画。“专挑下雨天作画,没准又是一个不知道马蒂斯是干什么的家伙。”我这样想着,出于好奇,也出于无聊,我朝他走去,想看看他究竟在画什么。
那男孩留着普普通通的发型,同别的建筑系学生截然相反,衣着也极为普通。不象那帮不知道蒙克,不知道马蒂斯的家伙,总以为用奇装异服和怪异的发型就能标榜自己的艺术天赋和气质。
然而男孩的画却使我感到吃惊。画中间有眩目的白色和黑色线条流泻,显得支离破碎,古怪并且抽象感性。如一部中世纪的符咒书充满令人费解的基调和符号。男孩不时地抬头望着远方。天是灰色的,工厂烟囱冒出来的烟由黑变灰。远远望运,灰色的嘉陵江,灰色的歌乐山,灰色的建筑工地,仿佛万物都是在灰暗的色彩中。“能画出这样的画的人,在这里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我自言自语地说。
男孩转身对我笑了笑,用闵南话说了声谢谢。
※ ※ ※
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叫唐守君的客家学生为人颇古怪。他比我高一年级,在安装系学习暖通工程。他平时痴迷于绘画,但在所有的画派里,他独独只喜欢瓦希里·康定斯基的作品。
唐守君身体颀长,长得白白净净,那双凹陷的眼睛始终给人一种深邃而诡秘的感觉。也许是生性过于敏感的缘故,他选择了用绘画的方式去表达自己对生命的反思。然而他并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除了画画得特别阴郁外,平常倒象个天生的乐天派,有时我看到他独自走路时也显得很快乐,真不知道他在乐什么。
“你的画画得真棒!”那天我对唐守君说。他换了支画笔,在画上补了几笔蓝色油彩:“过奖!过奖!其实我也只是画着玩的,好坏都无所谓。”他笑了笑,“不过话说回来,认为我的画画得好的人你也是第一个。”
“真的吗?”我问。
“当然是真的,”他继续画画,“你也喜欢画画?”
“嗯!”我点点头,“以前画过。”
“现在为什么不画了?”
“这个嘛,”我说,“一来是没有时间,二来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学美术的料,干脆就不画了。”
唐守君笑了笑。稍后,他又问:“最喜欢谁的作品?”
“保罗和他的《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我说。
“哦,”他说,“那幅画逼真地再现了人类无法把握自身命运的困惑,自卑,以及绵绵不绝的欲望。但我却不欣赏那幅画。我好像除了康定斯基外,谁的画都不是特别喜欢。”
“康定斯基?”
“唔!”
“难怪你画中的人物抽象得令人无法感知他们的存在。如果只看这幅画,说不定我会认为作者是个长着一双突厥人的鹰眼,满脸络腮胡,并且留着长发的人。”
“呵呵!有意思。” 唐守君笑着说,“其实人生本来就是一个抽象的悲剧,我只不过是用画笔做了一个记录者罢了。”他继续画着,眼睛看着画笔在游动,“我一直在尝试的,是用画笔去表达自己对死亡、情欲、暴力、孤独等,人类永恒话题的理解。说到底,画画是我用来消磨时间的方式之一。”
“消磨时间的方式?”
“是啊。我又不能靠画画去混饭吃,这与我学的专业相去十万八千里。”
“难道你不是建筑系的?”
“我是学安装专业的。”
“不会吧!你的画画得这么好,应该是学了很多年才是,怎么会去学什么安装呢?”
唐守君无奈地苦笑:“读过司汤达的《红与黑》吗?”
“读过。”
“其中有一个寓言是这样的:”唐守君回头看了我一眼,“有一天,一位猎人经过一座森林,他不小心踩到了一个蚂蚁窝。接着“嘭”的一声,蚂蚁们看见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家园顷刻间毁灭,感觉遭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
“好像是有这样一个故事。”我说,“故事的寓意是,在蚂蚁们的眼里,猎人的脚和人类眼中的上帝一样,所降下的惩罚也是同一回事儿。”
“是的!但你有没有想过其他蚂蚁的命运,比如蚁巢里尚未孵化出来的小蚂蚁?”
“这,我倒没想过。”我说。
“后来有人写了那个寓言:猎人踢毁了那个蚁巢后,蚂蚁们四处逃散,但千万个蚂蚁卵却散落在森林的各个角落里。” 唐守君停了停,接着说,“没过多久,小蚂蚁就破壳而了了,它们彼此孤立地面对这个极其陌生的世界,我们可以这样假设,那些小蚂蚁因受求生的本能驱使,它们还来不及问自己从何而来,便开始寻找身边最近的一棵树往上爬。然而它们之中有的诞生在大树的旁边,有的身边则只有一棵小树,由于它们的视力限制,所以便在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各自朝着离自己最近的树往上爬。
“这是说,诞生是不由自己选择的事情,包括生于什么样的环境?”
“正是如此,”他说,“在小树旁出世的蚂蚁,它们注定不可能爬得最高。但是在大树旁的蚂蚁,它们在爬树的时候,必然会遇到许许多多的树杈,他根本无法选择,因为他看不到哪条路才可以走到树顶,如此一来,它们最早所做出的选择就是最重要的了。”
“深刻,深刻!”我连声叹道。
唐守君朝我点了点头。我也不再问他为什么要去学安装专业。随后,我们聊了一些彼此系里面的情况,包括所学的课程啦,授课的老师啦,系花是谁啦,平时怎么玩的啦,最后谈到了大学生活的无聊和单调。和唐守君道别时,天空已经放晴。雨水中洗浴过的校园,四处溢满泥土的芬香。太阳此刻正挂在西边的山顶,从那里投映出一片浓浓的艳红。
※ ※ ※
夜里,我到师范学院去找王珊。我和她手牵着手,在校园的小径上散步。她显得特别快活,而我却一直心事重重。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自己同她在一起时,便会感到仿佛生活特别沉重,漫天乌云都会化作一块块巨石压在我的身上。我牵着她的手,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看不见也斩不断的索链将她和我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王珊絮絮不止地向我讲述今天她是如何过的,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中午有没有午睡,跟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等等。等她不再开口时,我对她说了林强和冯明丽的事儿。我原以为她会感慨不已,然而我说的时候,她却心不在焉地想着别的事情:“唉!想不想吃涮羊肉?”她莫名其妙问了一句。
“天啦!你脑子是不是坏啦,现在可是盛夏。”我说。
“为什么不可以?又不是有明文规定,说‘夏天严禁吃羊肉’。不行,我现在想吃得不得了,明天就去,你愿意陪我吗?”
“唔……”我略加考虑,对她说,“你想清楚没有,那东西吃了上火,弄不好第二天你脸上就长满小痘痘。”
“是不是长了小痘痘你就嫌我丑啦?”
“不是,不是,”我连忙说。
王珊笑了笑,“那算了吧,我现在又不想吃涮羊肉了。”王珊这么一搅和,刚才说到哪里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原先我还打算给她讲讲下午遇到唐守君的事儿,顺便给她说说那个“蚂蚁爬树”的寓言,但现在我不想再对她吐露只言片语。
※ ※ ※
“喂,我说兄弟,今晚这么早就回来了?”回到寝室后,林强跟我打招呼。
“怎么这里就你一个人,那几个家伙呢?”我问。
“鬼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林强叼着香烟躺在床上,“出去跳舞,打游戏,再不然就是去看三级片儿,此外,他们还能干什么?”我朝他笑了笑,他扔了根烟给我,“你和那妞儿吵架了吗?以前不到宿舍关门,你是不会回来的哟。”林强说。
“架倒没吵,”我说,“只是觉得和她话谈不拢,再说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以前还可以在林子里接吻,拥抱什么的,不用说话聊天也能捱上一晚,可现在不行了,动一下就不停地出汗,更甭说抱在一起了。”我把香烟点燃,吸了几口,“还有,你绝对意料不到,跟一个女孩坐在林子里,不久,一群群可怕的蚊子就不断地向你们袭来,让你心乱如麻,不一会儿,你就遍体是伤,全身火辣辣地又痒又痛。”
“所以你就早早地回来啦?”他问。
“不是这样,不错,这鬼天气在外面是容易招蚊子咬。”我说,“我和珊儿坐在校园里,她刚坐下不久,就一个劲地嚷嚷:‘好多蚊了哟!唉呀,我的脚都快被蚊子叮肿啦!’你说说,又不是我养的蚊子咬了她,她跟我瞎嚷嚷有个屁用?是不是?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对她说:‘不就是几只蚊子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它想咬就让它咬,一只小小的蚊子能吸你多少血?为什么你就不能大方点,让它吸,吸个够。让它自己撑死算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干嘛要跟一只蚊子计较?’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就赌气回寝室了。这我倒是求之不得,所以就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林强“呵呵”一笑:“女人嘛,就是挺麻烦的。”
“嗯!”我点着头,“她们好像总希望有人惯着她,宠着她。天啦!当初为什么要总想着找个妞儿恋爱呢?早知道如此,真不如不谈恋爱,一个人自由自在,轻轻松松,该多快活啊!如果这世上真有时空机器的话,我倒是情愿再回到以前没有谈恋爱的那些时光中。”
“总而言之,你后悔了,是不是?”林强问。
“后悔有用吗?”我反问道,“我还是得跟她在一块儿。不过说句实话,我倒是希望有一天她会把我给甩了,从此我便独自一人,逍遥自在地寻找快乐。多好!”
林强看了我一眼,冷笑道:“那天我对你说的那句话还记得吗?”
“哪句话?”我问。
“基督临死前说的那句。”
“哦,记得!”我把右手按在胸前,抬头颂道:“父啊!宽耍蝴们吧#蝴们所做的,他们并不知道。”
※ ※ ※
宿舍熄灯前,在外面鬼混了一夜的人陆续回到寝室。他们一进门就脱得精光,然后只穿一条三角裤,拿着盆子和毛巾进盥洗室洗凉水澡。宿舍的走道上来回走动着许多光溜溜的身体,宛如肉联厂的生产线上悬挂移动的白生生的猪肉。那群人洗完澡,又聚到走廊的路灯下打扑克牌。不断地大声嚷嚷,把走廊弄得乌烟瘴气。
“唉!好久没听见你弹吉他了。”林强躺在黑漆漆的寝室里对我说。
“前段时间忙着应付考试嘛!”我说。
“现在不是考试过了吗?我说,弹来听听。我想看看你的水平退步了没有。”
“黑咕隆咚的,怎么弹?”
“这儿有蜡烛,”说着林强把蜡烛点燃,放到桌子上,“这下可以了吧!你不至于还要求提供舞台音响和灯光吧?”
“那倒不必。”
跳动的烛光中,我连弹了《卡伐蒂娜》、《维拉罗伯斯前奏曲第一号》、《小神舞曲》等十余首曲子。手指有些酸痛后,我放下吉他。林强识时务地及时递给我一支烟,并帮我点燃。“如何?我弹吉他的水平退步没有?”我问。
“这个嘛!我也说不大好。”林强说,“好像以前听你弹吉他时的那些感觉,现在一点儿也找不回来了。”
“以前是什么感觉?”
林强沉吟了一会儿,说:“感觉这东西谁说得清楚?即便对你说了,你也不可能体会到我所感受的东西,你说是不是?”
我朝他点了点头。把吉他放好之后,我闭着眼睛准备好好睡一觉,这时我听到林强在下铺对我说:“还记得刚进校那会儿吗?喂!你不可能这么早就睡觉吧?”
“记得,当然记得!”
“那时候觉得什么都是新奇的,就连自己上铺的同学会弹吉他,这事儿也让我觉得新奇。”
“当真?”
“是啊,觉得我挺傻,对吧?”
“这不是傻不傻的问题。”
“现在回想起来,两年的时间好像转眼之间就消失了。”林强叹息了一声,“离我们毕业也有两年,可是将来的日子却好像静止不动,而过去的则飞快地消失,这样的感觉你可曾有过。”
“当然有过,”我说,“今后的日子似乎一望无垠,巴不得时间过得快点,再快一点,但时间却偏偏赖着不肯走。可是等到你有一天回过头去,却突然发现经过的一切都那么短暂,短暂得令人震惊。是不是这样?”
“嗯!”林强说。
“好了,早点睡吧,该死的考试也完蛋了,我得好好睡一觉。”
“那好,晚安。”林强说。
不久,我沉入梦中。整整一夜,我在各种各样的破碎的梦境里穿行。半夜里,我从一个噩梦中醒来,我梦见自己不小心杀死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是谁醒来后我却记不清了。只记得有许多警察在追捕我,他们穿着便衣,混迹在人群中,让我分不清谁是警察,谁是普通百姓。
我在梦里不停地逃呀逃呀,拼命地向前跑,不管前面是深渊还是陷阱还是荆棘遍布的丛林。跑着跑着,我看到前方有一片漆黑的森林。我已别无选择,只好一头扎进森林里,在一片漆黑中向前跑。然而,等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我发现自己竟然在原地打转,不管我如何朝前跑,我总会回到原来的地方。这时我听见不远处有人的叫嚷声:“快,快点。抓住那小子,妈的!等我逮到他,非把他枪毙不可。”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拔脚朝着声音传来的反方向跑。没跑多久,我看见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过来。我循着光线跑过去,没过几分钟,只见眼前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中国”两个字,石碑的下方还有一串数字编号。
“呵!谢天谢地,这不是国境线吗?”我暗自寻思:“这下我终于有救了。”突然间,从身后传来几声枪响,一排万恶的子弹击中了我。我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看着自己血流如注的伤口,我清楚地知道了自己正在死去……
“天啦!我才二十岁。”我痛苦地吟道,“莫非我真的就快死去?上帝啊,这不公平。”
正想着,心中一阵酸楚,于是我便从梦中醒来了。
“感谢上帝!幸亏这只是一个梦。”我想。
噩梦醒于漆黑的夜中,我发现自己毫发无损,依然平安健康地活着,忽然间觉得世界也变得美好了。我换了个姿式继续睡觉,之后便一觉睡到天亮。
校旱转载自〖海岸线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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