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进入七月后,毕业生们不分昼夜地彻夜狂欢,校园中随处可见烂醉如泥的男男女女。每当夜幕降临,忧伤的歌声伴着哭泣声便从夜的深处传来。也许对每一个在大学里呆过的人而言,四年的青春时光犹如划过夜空的流星,短暂并匆忙地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之后便坠入无穷的阴冷深渊。目睹此间的情景,我禁不住又有些恍惚起来,仿佛眼前是一支排队走过的庄严队伍,我站在队伍的中央,茫然地向前走,但却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将走向何方?
重庆的冬夏两季是多雾的天气,白天太阳明晃晃的如同刀子割着眼睛,但到了清晨或是黄昏,雾就一点点地聚集,一股一股地如轻纱般从窗外飘进寝室里。那雾时常浓得可以用手去捧,丝丝缕缕、缠缠绕绕,分不清天上人间,也不知道自己是睡是醒。
这些天里,林强像是被人催眠过。他的视线在空中飘移,默不作响地转悠,偶尔停下来,像是挂在了白云上。林强的女朋友冯明丽即将毕业,并远赴河南的中建七局,然而他对此却无动于衷。按理说他应该像别的恋人那样,终日与情人相守在一起,在林子里相拥而泣。林强则不然。他终日呆在寝室里发呆,偶尔叹息几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冯明丽要走了吧?”有一天,我对林强说,“心里觉得难过,是不是?”
“有一点儿,不过这种感觉难用语言形容。”林强说。
“为什么不多陪陪她?”
“你觉得这有用吗?”林强反问我,“既然是分离,长痛不如短痛,反正今后都很难再见面了,又何必呢?”林强痛苦地摇摇头,“我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现在我矛盾得很,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好吗?”
于是我没有再问。
到了七月六日,据我所知派遣证和毕业证已经发下来三天了,大部分毕业生都带着淡淡的忧愁和迷惘离开了学校。那天中午,有个傻乎乎的眼镜学生跑到寝室来问:“请问,这里有叫林强的同学吗?”
“我就是。”林强有气无力地说,“找我有事吗?”
眼镜说:“楼下有个姑娘找你,她让我给你捎口信,叫你下楼去一趟。”
“好了,我知道了。”
眼镜走后,林强躺在床上纹丝不动,丝毫没有去见那女孩的意思。大约四十分钟后,又一个陌生的学生来到寝室门口,重复了一遍刚才那眼镜说过的话,林强再次把他打发走。接着他居然用纸蒙住脸,继续在床上摆出睡觉的姿式。
到了晚上,我发现林强用同一种姿式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并且粒米未进,仿佛要得道成仙。学校晚自习的铃声响过后不久,一个衣着朴素的学生来寝室问:“请问林强在不在?”
“什么事?”他有气无力地说。
“哦,你是林强?”那个学生说,“楼下有个女生在等你,她看上去很着急,说是找你找了一天了。”
“知道了,谢谢。”林强说。
林强又点燃一根烟,“叭嗒”、“叭嗒”地猛吸了几口,然后对我说:“帮我一个忙,可不可以?”
“可以,你说吧!”
“下去看看,那女的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这个,恐怕我去不大好吧。”我说。
“没事儿,就算是帮我一回,你难道想拒绝?”
我只好下了一趟楼。在宿舍楼旁边的空地上,我看到冯明丽在那里徘徊。看得出来,今晚她是精心妆扮过的,妆化得相当细致,可是她形容枯槁,像是重病初愈一样。
“你好,”我朝冯明丽笑了笑,“你是在等林强吧?”
冯明丽向我身后望了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必是想让自己平静一些。她问:“林强他不在寝室里?”
这种情形下我不得不对冯明丽说谎:“嗯……”我想了五秒钟,“林强今天大概有急事吧。说不定回老家去了。这家伙,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
冯明丽把脸转向一旁,幽幽地叹道:“是他不想见我吧!”
一个美丽女孩悲伤时总让人不忍卒睹。我愣在她身旁,想说点什么去安慰她,但却欲言又止。一阵沉默后,还是冯明丽先开口:“能把这封信替我转交给林强吗?”她叹息了一声,“明天一早,我会离开这座城市,我想这封信是不能亲手送到他手上了。”
“没问题,我一定办到。”我把信接过来,“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冯明丽先是摇头,继而又点头。她说:“能跟你聊几句吗?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了。”
我连声说:“哪里,哪里。我正无聊得很哩!”
于是我一身不响地走在冯明丽身旁,心里琢磨着她想跟我聊什么,而我又该如何应答。
“时间过得真快呵!” 冯明丽无奈地笑了笑,“转眼之间就过了两年。现在回想起来,刚进校那会儿的情景,就像刚发生在昨天。”
“光阴似箭嘛!”
“你和林强是好朋友,我想你应该很了解他才对。是这样的吗?”
“也许吧!”我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除了我以外,林强还有别的中意的女孩?”
“没有。”我很肯定地说,“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真有的话,平常他会在我面前提起的。”
冯明丽侧过脸来,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你们经常去舞厅跳舞?”
我犹豫了片刻,答道:“是的。”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不瞒你说,我的同学曾看到他在舞厅里跟别的女孩打情骂俏来着。”冯明丽说,“我这个人,脑袋像是不大好使,有些事情总弄不明白。”
我思索了一番,“其实自己的所爱再有魅力,也不可能把其他异性的魅力统统排除掉。”我停了片刻,“我的意思是说,不管是对林强还是对我而言,不同异性身上的魅力是不会互相排斥的。”
冯明丽迷惑地望着我,好像仍不大明白。我接着说:“或许喜新厌旧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并且还隐藏在人性的深处。”
“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始终不渝的爱情?”她问。
“应该有吧!”我说,“因为我们同时也会恋故怀旧。我们都还年轻,也许有一天,当我们发现自己不再年轻时,蓦然回首,却发现人生最值得珍惜的乃是身后一起结伴走来的伴侣之情。”
“可是,我已经等不到林强蓦然回首的那天了。”冯明丽不无哀伤地说,“我想一个人再走一会儿,谢谢你陪了我这么久。”
“没什么的”,我说,“那好吧!祝你幸福。”
“谢谢,也祝你幸福!”
我转身朝着宿舍走,没走几步,便听到从身后传来哭泣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冯明丽正用手捂着脸,在原地放声恸哭。那撕心裂肺的哭声,犹如一只垂死挣扎的小动物的鸣叫,令人心碎不已。
※ ※ ※
回到寝室后,我把冯明丽的信交给林强:“冯明丽托我给你的。”
“她没说什么吗?”林强问。
“自己去问她吧!”说完我便上床看书,准备着应付即将来临的考试。林强也没有再同我说话。
此后的几天里,林强终日茶饭不思,活脱脱像变了一个人。一天夜里,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向我发问:“你知道耶稣赴难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知道#蝴这么说来着:父啊,我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你了。”
“不是这句,”林强说,“还有一句是:父啊,宽耍蝴们吧,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并不知道。”
“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我问。
“没什么意思。只是刚才碰巧想到而已。”
“还是看看书吧,”我对他说,“马上就要考试了,弄不好留级可不是件好玩的事情。”
“管他呢?”林强说。
※ ※ ※
考完《城市规划》的那天下午,我和林强刚走出教学楼,看见一个建筑系93级的女生,她正在同一个男学生有说有笑地聊着什么。“看哪!”林强指着那女生,“那妞儿在干嘛?”
“跟一个男的聊天呗。”我说。
“前些天还看到她终日坐在四教学楼门口哭,你瞧瞧,以前的男朋友刚走不久,现在她又快活起来了,还搭上了别的男人。”
“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我说,“其实她也没有过错呀!据说尼俄伯在西皮罗斯的悬崖上,为她那七个惨遭杀害的儿女而哭,但是她也有肚子饿的时候,于是她停止恸哭,并端起了饭碗。就这一点而言,我倒觉得那女孩此刻的举措不足为奇。”
“你有完没完?别老跟我谈什么尼俄伯之类的。要我说,女人总是忘情负义的。总而言之,爱情这玩艺儿不可信。”
“你认为冯明丽也是如此?”
“大概……也是吧!”林强说,“从冯明丽的信中,看得出她是很悲伤。但是她的悲伤并不会持续太久,要不了多久,她又会投入别人的怀抱。这世道现实得很,所谓的爱情已经不再遵循理想原则了。”
“不遵循理想原则?”我重复了一遍林强的话。
“当然啦。”林强说,“这些天来,我已经翻来覆去地把许多事情都想通了。在学校里谈恋爱,无非是找一个女孩一起打发时间,彼此都相互利用对方,以此来排遣这无所不在的孤独和寂寞。缘起缘灭,聚散又何必强求?”
“这话听起来真无奈,好像有股看破红尘的味道。”我说。
林强叹息了一声,此后便不再开口说话。我隐约地感觉到一个可怕的事实:爱情并非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它几乎与人生中所有重大命题有着相同的性质,即:爱是生命中的一个重大事件,它同生命的本质相连,并且有时甚至能撼动生命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