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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林强离校回家后,我们班就只剩下我独自留在校园里。冬季的校园此时变得比以前更加冰冷,没有漂亮的女生,也没有伙伴们的欢歌笑语。我每隔几天就去一趟郑艺家,给那个孩子补习功课,顺便也辅导他学一部分下学期的课程,当然,听听那孩子对人生的领悟也是有趣的。
    此外我便独自在空荡荡的宿舍楼里睡觉,一觉醒来后,看看自己喜欢的书,再拨弄一下吉他,为自己演奏几曲喜爱的乐曲,倒不失为一件愉快的事情。我压根就不想回家,说到底,那不过是由一个令人生厌的地方到另一个让人沮丧的地方而已。况且我一向的趣味是宁静比喧闹好,无聊比忙碌好。离人群越远,离上帝以及永恒就越近。眼前不再是繁杂的俗务,竟然可以去欣赏天地间的奥秘。我相信人生难免孤单寂寞,如果把它们全部抹去,一辈子永远处于喧闹中,永远忙碌不休,那似乎更加可怕。
    春节来临前我还是回家了,尽管心里非常不情愿,但无论怎么说春节还是应该跟家人一起过的。
    回去的路上,路过正在建设中的高速公路立交桥时,我惊奇地发现这里居然连风光都变样了。以前这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流过,小溪两旁绿草繁茂,葱翠欲滴。从原来那条狭小的乡村公路望过去,不远处还有几颗清新又婀娜多姿的刺桐树。几户农家小院点缀在耕地和牧场中间,偶尔还能看到袅袅升起的饮烟,听到几声犬吠。
    然而现在我看到的却是大地千疮白孔,运土车和挖掘机如一群巨大的怪物在急急奔走,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地底下泥土的腥腐气味。周围是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远处的高架桥一飞而过,新建的高楼如一把把插在大地尸体上的匕首。寒风拂过我的脸庞,悄然引出几许凄凉。
    我的家住在重庆市郊,那是一个已经倒闭破产的国营企业的家属大院。院子里围坐着许多无所事事的老头儿,老太太,他们三三两两地聊着天,晒着太阳。那里还有几家用彩条布搭建起来的小茶馆,里面挤满了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女。“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和赌徒的尖啸声与老人们安静地等待死亡形成了鲜明对比。
    就像我熟知的那样,每当夜幕降临,那些低矮,阴湿的老房子里就不断传出婴儿的啼哭声,贫贱夫妻的争吵声,醉鬼的叫骂声……黑白电视里传出难听的音乐,伴着所有琐屑的底层生活所发出的撕砺混杂的噪音,合成一支怪异的降D大调谐谑曲。那是绝对的超现代音乐,天天如此,从日落直到午夜。
    离家不远时,我在房前的小山丘上驻足不前。眼前这破落的景象深深地吸引了我:残败的棚屋,相继颓坍的老厂房,远处起伏的高楼大厦,仿佛地球此刻正躲在太阳的背后发出哀伤的咏叹。我用自己有些苍老的目光抓一把冬天的悲凉,淡淡地看着大地爬满皱纹的脸,近乎于残忍。
    也许是许久没回家的缘故,这次放假回到家里,母亲特意为我做了许多我喜欢吃的菜。有红烧肉,白斩鸡,还有她最拿手的鱼香肉丝。吃饭之前母亲悄悄告诉我,说家里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买过肉食品了。
    饭后,母亲洗完碗筷,急匆匆地下楼去跟一群退休妇人和下岗女工一起打腰鼓,还跳一种步调整齐的老年健身操。我感到不可理喻:母亲似乎对生活的实质和周遭的真相全然不知。生活的变化她毫不在意,犹如在黑暗中潜行,不辩方向,随波逐流,一辈子都在浑浑噩噩地打发时光。
    看着母亲那日渐消瘦的背影,我禁不住有些心酸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她曾在1978年怀过她的第二个孩子。当她腆着肚子到孕期的第六个月时,一群比原教旨主义者更狂热的家伙硬是把她捆绑到医院里。那群杂种认定原则高于一切,因而两个普通人的生命与之相比也是微不足道的。他们强迫她做引产手术,她几乎就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她捡回一条贱命后,她好像很快就淡忘了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于是我默默地告诫自己:
    珍视过去所遭受过的苦难,这应该是一个人做人的起码的尊严!
    在得知自己曾经有过一个死去的妹妹后,我时常在想,如果那个被人害死的孩子是我,那么此生所见的一切岂不成了幻觉?世界于我而言岂非根本就不存在?可是我终究存活下来了。这个世界因我的诞生而展现在我的眼中。对于永恒无限的世界而言,我算不上什么,甚至可以在未曾出世之前便遭人谋害。然而,我毕竟活下来了。对于这个苟延于世的小小的,可怜的我而言,我就是一切,是整个的天地以及宇宙万物。可悲的是终究有那么一天,当我从这个世上消亡之后,映入我眼中的一切便随之消亡。到那时,我又会去到哪里?是无底的深渊还是恒久的黑暗?我不住地颤栗,在确凿不疑的死亡面前惶恐不安。诚然#豪是生命中一个最本质的事情,一个不可言说的神秘领域,但是生命中的一切,连同生命的本身,难道不是因为死而获得意义并最终丧失意义?
    夜晚时分,我端坐在台灯下读着享利·米勒的《北回归线》。阴郁的房间一如往日。父亲坐在另一间漆黑的屋里,那大概是为了节省电费。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双膝,目光呆滞并且绝望。他已经苍老。他不再朝我吼叫也不再向我挥舞拳头。他安静地打盹。我想他应该平安无事,趋于衰老,及至死亡。
    整个假期里,我在家中没有多说一句废话。母亲除了关心我吃饱、穿暖外,她好像找不到别的话来问我。而父亲则更是对我不闻不问。有一次,我留意了一下,在一天之中父亲仅仅只说了四句话。
    寒假期间我一口气读完了好几本书,那些书是我从学校图书馆里借出来的,有加缪的《反抗者》,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萨特的《局外人》,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等等。其中有两本书是我一直都渴望读到的,一本是杜拉斯的《情人》,另一本便是《北回归线》。我读那两部校旱的速度很慢,像舍不得一下子就全部读完。父母看见我在看书,便很少来打扰我。我也乐得清静。
    除了读书,一天之中我最大的快乐是听王珊送给我的吉他磁带。其中有一盒收录了泰雷加的《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我对这首曲子甚是喜爱,那首曲子由连贯的四连音组成,由始至终都以高难度的轮指技巧演奏,每个音符都清晰可辩,没有丝毫的断裂。西班牙人如火一般的热情以及如水一般的温柔都淋漓尽致地体现在六弦琴中。泰雷加如魔咒般的魅力,仿佛要带人去到那遥远的伽泰罗尼亚高原,去见证一个朝代的历史。阿尔罕布拉宫曾经如太阳般辉煌,然而,眼前我看到的只是荒凉的庭院,人去楼空,树叶飘雪。王宫的大门紧锁着,里面结满蛛网,满是尘土,枯叶随风而逝,一片片回忆散落,而那沉积的历史地在人的回忆中一遍遍地被抚慰,永恒的仅仅是回忆而已。
    除夕之夜,家里依然像平常那般死寂。周围的爆竹声震耳欲聋,天空被烟火映得一片火红,犹如《圣经》中记载的末世降临。我蜷缩在被窝里,不时听到电视机里传出“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的声音。然而,我快乐吗?春节!我实在看不出这一天与一年之中的其他日子究竟有多大的区别。无非是浩瀚的宇宙中,一颗叫地球的行星自转了一周,而这颗行星同时围着一颗恒星绕了一圈罢了。永恒流逝的时间被人为地标上刻度,分钟、小时、日、月、年、世纪等等。人们假着节日的名义纷纷在精神上出现醉态,没喝酒似乎就飘飘然。
    可是时间到底是物质存在的客观形式,还是人类用以观察事物运动变化的尺度?是一种内心的体验,还是人类固有的一种感觉形式?我想到再过一个多月我就是二十岁了。也就是说我已经活了二十个年头,然而,那过去的二十年时间又去了哪里?有谁能指给我看?我想象着自己的将来,那将来的几十年时光又在哪里?一切都似乎虚无飘渺,甚至我仅仅能把握的现在,也不过是一个个转瞬即逝的刹那而已。我闭目遐思,假如有一天,我变成一只仅能存活十几天的虫子,那么时间以及整个存在的世界在我的眼里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呢?又譬如说,有一天我成了一尊有感觉的石头人像,在自有永有的世界里长存不朽,而那时,永不流逝并且不可量度的时间是否还能继续存在?
    如此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对我来说,那样的胡思乱想就像是在玩一个游戏。世界在不同的心灵中显现出亿万个现象世界,因此探究其本来的面目就成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春节之后不久,情人节又在一片玫瑰花香和低俗的煽情声中粉墨登场。那天,我给王珊打了个电话。我想倘若不打这个电话,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
    王珊仍像以前那般快乐,似乎之前的不愉快压根就不曾发生过。她在电话里说她在家乡玩得非常开心,泡吧啦,逛灯会啦,跟朋友喝茶打牌啦,参加各种各样的同学聚会啦,等等。声音从电话的另一头传进我的耳朵,听上去不真实,仿佛那一切均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枕边的那本《北回归线》我已经读完了。家里再无书可读,我百无聊奈,也找不到事情做。于是情人节的第二天下午,我去了一趟书店。早春的阳光温暖地散在大地上,晒得人暖洋洋的昏昏然仿佛正处于睡眠中。我漫步在大街上,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感到自己正踏在柔和的地毯上。我像一个离地三尺的怪物,目睹着眼前往来不断的红男绿女所构成的情话缠绵的世界,恍然间觉得自己像是被时间与空间推到了尘世之外。我面无表情,一路上平静的心激不起半点涟漪。我在书店里买了本里尔克诗集,便匆匆回到家里。
    因为要准备补考,我提前了一周返回学校。校园里仍旧冷冷清清,但草木已经绽出片片嫩绿,偶尔传来鸟儿柔婉的啭声,早春吹送着满含花香的微风拂过大地。
    夕阳西下时,我坐在图书馆后面的小山丘上,远眺延绵的青山。山顶笼罩在傍晚沉沉的暮霭之中,天地茫茫一片,这时候,天空中密密实实地布满薄雾,蓝天已无迹可寻。我注视着黄昏时太阳的葬礼,看看群山背后透出的微弱余辉,便开始惶遽不安,心中满是抑郁忧愁。
    几天后,参加补考的同学陆续回到学校。“呵呵!该来的都来了!”林强看到我时,兴奋得像小孩子,“怎么样?假期过得不好吗?”他问。
    我干笑了一声:“一般,半死不活地呆在家里,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天的经历是一片空白。”
    “生活过得如此蹉跎?”林强把行李往床上一扔,又问,“没到处去玩玩?”
    “没有,”我说,“你呢?去了哪些地方?”
    “我能去哪儿?春节嘛!无非是在家里跟亲戚们打打麻将,然后就天天喝酒,醉得半死。”林强说,“那滋味可难受了,一天到晚昏昏乎乎的,简直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林强返校的那天晚上,在他不断的游说之下,我和他又去舞厅跳舞了。怀着激动的心情,我们去了一家位于天陈路的舞厅。这时候师范学院的学生也相继回到学校,舞厅里几乎有一半的女孩来自师院。
    其间我请了一个女孩跳舞,她的相貌我已经记不清,反正人挺漂亮的。她说她是师范学院地理系的学生,九五级的。她看上去很兴奋,一来是因为开学在即,二来也许是因为舞厅里存在着许多的可能性,随时都有可能去实践其中的一种。
    我告诉她,说我是九四级的。接着她又问我是哪个系的,学什么专业,住在哪个寝室?我简单地一一作答。她还说她是成都人,但她却非常喜欢这座城市,她说她打算将来毕业之后留在重庆。我冷笑着问她重庆哪点好?她说,重庆山高路陡,长期爬坡上坎对保持美妙身材有好处。还有就是重庆污染严重,空气混浊不堪,一年四季天空都是雾蒙蒙的,然而却能阻止紫外线损伤皮肤。她说自从到了重庆之后,她的皮肤竟慢慢地变好了。真是无稽之谈!
    在那个地理系姑娘滔滔不绝的说辞中,我开始模模糊糊地想着王珊,想着她在我拥吻之下的温情和喘息,她的种种音容相貌。我想起那些日子同王珊在校园里漫步,我呆板而木讷地迈着僵硬的步子,而她在我身边不停地蹦蹦跳跳,像一只刚学会飞翔的喜鹊重回大地。是的,我根本无法遏止对那个女孩的回想,多想她此刻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伸手便能触摸到她温暖的身体。然而她仍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虽然我能够感觉到她,但那感觉也只是我心灵中的感知而已,在我的心灵之外并无她独立的存在。
    那天夜里,临睡前我反复弹了那首《爱的罗曼史》,乐曲一如既往地温暖着我的心。我想起了第一次弹这首曲子给王珊听的情形:她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目光踏着流动的音符飘向天空,幽幽的眼眸流露出童年般的迷惑。仿佛一个人从春天的台阶轻轻走过,梨花如一场大雪簌簌地飞落。淡黄的花蕊,忧愁的光阴,爱的故事化作音符在琴声中反复吟诵。
    开学的第二天,在阔别了一个月之后,我又见到了王珊。
    我像第一次去140寝室那样,站在王珊的寝室外的暗处默默地看着她。王珊正高兴地与同学聊着什么,忽然间,一种陌生感在我的心里疯狂地滋长。并且,似乎只有在长时间的分别之后,那样的陌生才会忽然显露出来。而这种现实与心灵之间的陌生性,竟然直抵人的内心深处,这不禁令我感到震惊。
    王珊看上去依旧俏丽娇艳:身材娉婷,体态窈窕,腰身纤细。她未施粉黛,说话时飞舞的手上戴着闪闪的戒指,手腕上还有一条银白色的手链。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花纹很别致,并镶缀着带有异域风情的饰物和流苏。她把头发盘在脑后,用一支白色的发夹一夹,显得优雅并且清秀可人。
    我惊奇地发现原来王珊竟然如此美丽。
    我把王珊从寝室里叫出来。我们在校园的小路上漫步,有许多想对她说的话仿佛在这时突然间消失了,有时候话到嘴边而我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王珊时不时地双手合在一起,转动戴在她手指上的那枚戒指,这她像是她的习惯动作。我隐隐感觉到她的内心也是急促不安的。
    深夜时分,不知不觉中,我们来到以前经常在那里亲吻的林子里,像一个必不可少的仪式程序,我拥抱了王珊。她默默地看着我,在我的唇上印下她的吻。她的双唇依然滚烫炙热。她身上的香味依然温馨醉人。仿佛自己在黑暗中偶然打开了一扇感觉的大门,从这里出发,一条回到过去的路便展现于眼前。她温情地搂着我的腰,分别之前的那种熟悉的氛围又再次重现,令人几乎产生一种错觉,犹如时光倒转,离别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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