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九五年十一月底,我在街上站了一个上午,胸前挂着块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斗大两个字——家教。一个穿着时髦的中年妇人雇了我,要我帮她那刚读高一的儿子补习数、理、化。她问我,你每个小时收多少钱?我小声地说,四、五块吧!
“那这样好不好?”妇人说,“就十块。你星期天上午来补四个小时,下午再补二个小时。我们每周给你结账,来一次六十,你干不干?”
那妇人肯定是听错了,把“四、五块”听成了十五块。
“好、好!”我连忙点头,“我什么时候去?”
“就这个星期天吧!来之前给我打电话。我们家离建筑学院不远。”说完妇人拿出纸和笔,把地址和电话号码写给我之后,转身消失在人流中。
“一群白痴!”回学校的路上,我一路嘀咕着,“难怪我站一上午都没人肯要我。那群笨蛋没准儿在想:那小子叫价那么低,肯定水平很差了,别误我的孩子!”
回到寝室里,我着实炫耀了番。六十块钱并不是个小数目,足够我开开心心地应付一周的生活。
“恭喜!恭喜!”林强拍着我的肩膀,右手在天空一挥,学着湖南口音高声说道:“同志们——巨大的胜利啊!”林强加重了语气,“巨大的胜利啊!榜样的力量是巨大的——我们要这位同志学习,学习他勇于进取的开拓精神!”
说实话,这便是林强的可爱之处。那小子经常对别人说一番肉麻的恭维话。不过我挺喜欢听奉献话,总觉得听起来顺耳,让人心里舒坦。
午饭后我美美地睡了一觉。睡醒之后,我给家里写了封信。我说我找到了生平的第一份工作:给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当家庭教师。因为是星期天工作,所以从今以后我就不回家了。男孩的家长给我的报酬颇丰,足够我用了,请父母放心。信末,我这样写道:我已经长大成人了,应该去尝试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至于学习,我会加倍努力的。其他的请你们不要担心,我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信写得很短,只有寥寥数百余字。我把信装进信封后,高兴得几乎要从床上掉下来。梦寐以求的一天终于来到——我再也不用回家,回到那阴郁的屋子里啦!
晚饭前,我为自己弹奏了许多首节奏欢快的曲子。有卡塔的《圆舞曲》;贝多芬的《土拨鼠》;舒曼的《快乐的农夫》;还有澳大利亚民歌《羊毛剪子咔嚓响》,等等,直到手指快抽筋,我放下吉他,点燃一根烟,坐在床上对寝室里的人说:“嗨!畜生们!你们有谁读过司汤达的《红与黑》?”
那群人把绘图板放在凳子上,围坐在一起打“拖拉机”。他们像畜生那样哼哼着:“读过……”;“可惜不清楚了……”
“于连!一个木匠的儿子,”我叫嚷着,“他去当家庭教师,后来就结识了一个韵味十足的有夫之妇。”
“那,你也有机会了!”一个家伙说。
“哦——老天!”林强说,“你可得当心呀!”
“当心什么?”
“当心你的前途,你的贞操,还有你的脆弱的小弟弟!”
一阵哼哼呀呀的声音,还有哄笑声,那帮畜生在放声大笑。
“够了,够了!”我重新拿起吉他,对他们说,“去你妈的吧!”
晚饭后我特意洗了澡。我这就要到师范学院去找王珊,把今天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出门前我往头上喷了定型水。我一边照着镜子梳头,一边对镜子里的梁本友说:“飘毛!我得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先有发型,后有爱情!”我说。
我到师院时天已经察黑了。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王珊在寝室里,隔着铁栅栏问我。
“反正闲着没事儿,也不想看书,所以就来了。”
“哦!”王珊说,“那你得等我一会儿。”
“你要化妆吗?”我笑道,“用不着这么隆重吧!”
“才没那回事儿哩!”她说。
于是我踱到女生宿舍楼下不远的马路边,一边等王珊,一边欣赏女生宿舍前鱼贯而过的漂亮女孩。就在这时,我远远地听到一个熟悉的歌声传来。对了,就是破竹竿敲石头的声音。那个乐痴李星楚,他一摇一摆地走来,旁若无人地高叫着指南针乐队的《我没有远方》。
那摇晃着的黑影走到我面前,歪着头打量了我十几秒钟,接着一个箭步冲上来,擂了我一拳,“嘿!你小子在这儿呀!你妈的,这阵子死哪儿去啦!”
“你来师范学院干什么呀?”我问他。
“我还没问你呢?”
“等一个女孩,”我说,“就是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
“你真的跟她搞上了?”
“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
“听我说,把那女孩叫出来我瞧瞧!”
“可以呀#糊呆会儿就出来。”我接着问了一句,“对了,你来这儿做什么?”
“找李静有点事情。”
“李静?”我几乎叫嚷起来,“以前文科班那只四眼田鸡?”
“毫无艺术的眼光!”李星楚说,“人家现在戴隐形眼镜了,并且……”他居然有点害羞,“并且那妞儿越来越漂亮了。”
“你盯上人家了?”
“滚一边去!”李星楚朝我甩手,“别把我说得跟一个扒手似的。”
这时,王珊从宿舍里出来了。她走到我们面前,先是朝我一笑,然后落落大方地对我说:“是你的朋友吧!怎么不介绍给我认识呢?”
“哦……”我指着李星楚说,“我高中时的同学——李星楚,未来中国的约翰·列农。”
“这么了不起?”王珊向李星楚致以微笑,友好地伸出手,“你好,我叫王珊,有机会真要听听你的歌。”
“哪里!哪里!”那黑小子忸怩地同王珊握了一下手。随后他转向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一步。”说完李星楚匆匆离去。
“一个可爱的家伙!”望着李星楚的背影,我对王珊说,“那小子是个音乐狂,可惜他嗓音不好,不过这不能怪他,应该怪他妈没给他一副好声带。”
“这,你以前对我说过了。”王珊抗议道。
“说点别的?”
“嗯!”王珊挽着我的胳膊,点了点头。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说,“是关于我的。”
“你准是又和别人打架,这回被学校知道了吧!”王珊就是嘴巴不饶人。我说不是,接着我把找家教的事儿,从头到尾向她说了一遍。但我在说那一切时,即平静又木然,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真的吗?”王珊看上去似乎更高兴些,“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每天都在一起了,这真太好啦!”
天啊!每天都在一起。我的心里暗暗叫苦。
“唉!又怎么啦?你不为你此生的第一份工作而高兴吗?”王珊问。
“高兴呀!”
“可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她说。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开始炫耀了,“听过庄子和惠施的故事没有?庄子说,‘看这群游来游去的鱼,它们多快乐!’惠施就问,‘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所以,这个时候,你应该像庄子那样说,‘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知道你不高兴?’这样一来,我便无话可说了。”
“哼!无聊!”
那么,为什么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
坐在师院的小树林里,我幽叹道,“也许……我想我天生就是忧伤的。我的血液里淌着父亲那忧伤的血。悲观的遗传基因已经深深地浸入我的身体。”我搂着王珊的肩,双眼无力地看着林间的月光,“大概从十八岁起,我从来没有放声大笑过。”
“为什么?”王珊问,“因为你父亲?”
“不是,”我摇摇头,“这不怨任何人。”我掏出一根烟来,点燃,“父亲当年的那些经历很早就扎根在我心里。我奶奶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任何时候,你都不要怪你爸爸。在奶奶眼里,她的儿子是最优秀的,她为她的儿子自豪。她说她曾经无数次想到过死。在那个非人性的年代,她无时无刻不处于崩溃的边缘。”我看了一眼王珊,她正专心听着。“有一次,奶奶真的活不下去了。她将准备上吊的绳索绑好,正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她的儿子看到了那一幕。儿子对她说,妈妈不要死,以后就会好起来的。‘以后就会好起来的。’这句话让那个老人活到了今天。这句话也是我奶奶常说的一句话。”我说话的时候,王珊手托着腮,静静地看着我,她那黑色明亮的双眼中都不时闪过几缕忧郁的神情。
我陷入一种虚空的沉思中,确切地说,我对王珊说的话刚讲到一半时,就好像突然消失了。大脑一片空白,任凭我如何搜索也找不到落脚点,思维就像浮在半空中。
“你奶奶现在还好吗?”王珊轻声问道。
“哦……”我扔掉手里的烟,“她已经老了。不过,身体还算健康。”
“奶奶珍视过去遭受过的苦难,是吗?”王珊轻轻地拥着我,小心翼翼地问,像是再大点声儿就会把我震碎那样。看着她那面色疑重的样子,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不知道。反正我奶奶在谈及那往事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许她已经麻木了。但每当她提到我父亲时,她便悲伤起来,她总说自己连累了儿子。她说,你爸爸从小就受人欺凌,没有人瞧得起他,孩子们总是嘲弄他,骂他是地主的崽子,还处处凌辱他。在那可怕的十年里,父亲一直陪着奶奶挨批挨斗,他陪着母亲吃过太多的苦,然而,奇怪的是他从没有哭过。他忍受一切来让脆弱的母亲变得坚强……再后来,武斗爆发了。城市成了战场,成了废墟。城市里到处都是十几岁的孩子的尸体。因为我奶奶的缘故,父亲不能加入任何帮派。他被红卫兵驱赶着,到大街上去收拾那些武斗中丧命的同龄人的尸体……”我停下来,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死亡在我父亲的心中扎根得太深了。不论他有没有将他的阴郁遗传给我,我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怪他。”
此后我便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过了许久,王珊像是从一个梦中醒来那样,“今晚怎么会对我说这些事呢?”她用惺忪的声音问我。
“是希望你了解我。”我答道。
“了解你?”王珊迷惑地望着我。
“是的,了解!爱同了解是密不可分的,我一直这样想,了解得越多,爱就越深。”
“这么肯定?”
“嗯!”我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我爱你吗?你可从来没问过我这个问题呀!”
“现在问可以吗?”
王珊点了点头。接着她将长发拢向耳后,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
“你爱我吗?”我问道。
“嗯!”王珊又点了一下头,然后紧紧地抱着我的腰,把脸贴在我的肩膀上,“我非常非常的爱你!”她轻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