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正如我前面所言:那个小妖女是神经质的。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那天是星期四,他下午没课,碰巧王珊也没有课。他按她所说的,午休之后便去师范学院找她。一路上,他呼吸着山城潮润的空气,仿佛凄凉的空气已潜进他的灵魂,眼前荒凉的天空让人误以为日子将一直这样平谈下去,永无止境的轮回与季节更替也不会将生活现有的颜色改变。
她留意到他情绪的变化,“怎么啦?”她问他,“今天怎么如此沉默寡言?”
对她说什么好呢?她希望他和她说什么呢?说圣·桑的《骷髅之舞》?说爱得华多·纳兰霍那亦真亦幻的油画?说说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再顺便说说耶酥的故事顺便说说死亡?他在纳闷,良久,他对她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俩从师范学院的正门出来,往右拐,再走五十米就走上了襄渝铁路。沿着铁轨往北走,不远处有座铁路桥。他可以从寝室的窗口看到那座铁路桥。每到夜里,当一列列亮着一长串灯光的列车从他眼前经过,他就会想到车窗里的每一个人,想到他们发生在身上的故事。作为列车中的旅客,他们自然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知道何处是旅行的终点。但如果生命也和旅行一样,那么终点和目的又是什么呢?
现在,他和她正沿着铁轨向那座桥走去,那个终点和目的的疑惑再次叩响他的心扉。他想到自己的孩提时代,那些田野、花草、树木、房屋、人畜,包括天空和大地上的蚂蚁都会让一个孩子感到新奇。但当我们长大成人以后,眼前的一切便随之暗淡,之前的世界是由一个又一个充满乐趣的谜语构成,但是现在谜语被逐一破译了,只剩下乏味枯燥的谜底。如此看来,人生倒真像是一场漫长的旅行了。可是驾驶这趟旅客列车的人又是谁呢?
他陷入这样的沉思中,就好像陷入世界的凹陷之处。她似乎在生气,他琢磨不透她波动无常的情绪。她走在他前面,离他有三米远。她一边走,一边踢着铁轨旁边的小石籽,像是在发泄心里的不快。
“珊儿……”他叫她的名字。
她没有理他,甚至头也不回。
“我惹你生气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她气冲冲地说。
“看来,你是在生气。”他问,“能让我知道是为什么吗?”
“是的,我是生气。”她说,“可我是生我自己的气。”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只好保持沉默。他走在她身后,反复回忆自己是不是此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铁路的两旁有郁郁葱葱的灌木林,有庄稼,有山坡上种植的芭蕉树。农家院落前的池塘反射着淡淡的阳光。铁路桥下弯弯淌过的巫家溪显得平静而清凉,两旁的空地上覆满墨绿色的野草。眼望如此的风景,他的心又重新回复宁静。
“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她回头对他说。
“讲吧!什么故事?”
那个小妖女对他说,她进大学之前,曾经和一个男孩交往了四年。她说他们是初中同学也是高中同学。他们相互爱慕,但他们一直没把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张纸捅破。到了高三时,他们因为一场小小的误会,结果就开始赌气,到后来,那个男孩高中毕业去了成都的一所大学。
“所以,正因为这个,我才会来重庆来读书的。”她说。
“故事讲完了?”
“嗯!”她点了一下头。一阵沉默之后,她对他说:“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他问。
“不为什么。”她说,“其实,我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她停下来,看了他一眼,“要是有一天,我突然对你说:‘我不爱你了’,讨厌,或者是恨,你怎么办呢?”
他想了想,说:“或许……除了许多感伤以外,我想也没什么不能承受的。”
“你是喜欢我的,是吗?”她问。
“是的,珊儿。”
“那万一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分开呢?”
“嗯……”他沉吟了一会儿,“聚散离合是我们一生中很平常的事情。”他说,“即便我始终如一地爱你,终究也会有那么一天,岁月一样会把你卷走,卷入死神的怀抱。我们又何尝不是一直在面对永世的离别呢?”
他的这番话使她多少有些忧伤,但却是一种喜悦的忧伤。“那,你会站死神的面前,阻止死神把我带走?”她又问。
“当然会的!”他说。
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们手拉着手,继续沿着铁路漫步。
“珊儿?”他叫她。
“嗯?”
“你知道这个世界最伟大的爱情持续了多久?”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
“读过莎士比亚的作品?”
“读过。”她说。
“爱情!这个世间最伟大的爱情——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的爱有多久?”此刻,他妙思如泉。他说,“四天!知道吗?四个白昼和四个夜晚,于是他们生命的所有价值都完成了,他们死而无憾。所以爱情能够用时间去衡量吗?不能。爱情既然不能用时间去衡量,你又如何得知你以前那些朦胧的情愫是真正的爱情?”
“嗯!”她点了几下头。
其实她的心思他一点也不懂。但她确实在不断地撩拔他渴望征服她的野心。此时,他更加渴望去占有她,占有她的全部。于是,接下来,他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动人的情话对她复述了一遍。当他讲得兴高采烈时,她却悲伤起来。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她说:“你知道结局是什么吗?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是一个悲剧。”说完她悄然流出了泪水。
他拉着她的手,断然地说:“不会的,结局应该是喜剧。跟千百个童话故事的结局一样——王子和公主终于在一起了。”
他们相对无言。过了许多,她擦干泪水,笑了。那个小妖女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她紧紧地抱着她,带着幸福的微笑依偎在他怀里,到最后,她吻了他。
我知道那天他说谎了。他根本就分辨不出自己和那个女孩之间究竟存在着哪一种类型的情感,是爱情,喜欢、迷恋、玩味,诱惑与被诱惑,是依恋还是同情?他对此一无所知。他处于一片混沌之中又怎能预见到他和她的未来是一个喜剧的结局呢?很明显,他在说谎。但一个自欺者又往往最容易欺骗别人。如我此前所言,对男人而言,爱情不过是一场最危险的游戏。这场游戏有一套尽人皆知的规则:双方太过于认真,不久便谈婚论嫁,就像悲剧以死亡结尾那样,爱情草草地因婚姻收场;双方都不投入,或全无全假,那么这场游戏也根本不可能进行下去。所以,爱情似乎在于情若有若无,似真似假,界于真假有无之间。只有这样,那场游戏才会有波澜壮阔的高氵朝,才会有一个令人激动不已的过程。想想看,世间有谁没在恋爱时讲过一些痴情的傻话和谎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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