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如果世界依照不同的心灵而敞开,那么在我的心里就必然隐藏了两个完全对立的天使:美与丑,贵与贱,正与邪……于是,我开始处于种种矛盾的漩涡中。
当年那个男孩眼里,王珊更大程度上代表着性的诱惑。许多个夜晚,无尽的想象让他根本无法入睡。他回忆那些吻在她身体上的细节,与此同时,他也在想象她赤身露体的样子。有好几次,他想象着替她拉下衣裙的拉链,解开她乳罩的搭扣,接着他让她仰面躺在他面前,让她白净的身体一览无遗。就这样,他握住自己勃起的东西,一面想着她,一面自慰。一泻而出后,他身体里灼热的太阳便慢慢变成温和的月光溢向大地。然而,这样一来,一种负疚感却涌上他的心头,使他觉得自己似乎亵渎了某种不可侵犯的东西。
如昆德拉所言:“让爱从属于性,是造物主最稀奇古怪的主义之一。”性是寻求肉体的满足,爱则让人追求毫无瑕疵的圣洁的美。基于幻想的爱情却试图把两者统一起来,在某一个具体的异性身上去实现带爱情色彩的性行为。性的欢乐无处不在,两个健康的肉体之间可以随时发生。爱情却不然,爱情似乎总要求一个人把自己钟情的某一个异性当作目的本身,可是我们又从何得知她(他)对自己是惟一的呢?
柏拉图说人曾是一个巨大的怪物,有一天,那个怪物被发怒的天神劈成两半,一半为男,一半为女,从此两者便开始急切地寻找,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另一半,重新合二为一。这个寓言至少对我们讲了这样一个事实:每个人在异性世界里都可能存在一个最佳的对象,人海茫茫,终归有一个人是最适合自己的。可是,这样的两个人相遇的机会几乎为零。于是在那个独一无二的对象未出现之前,他们便构想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事实上我们之中又有谁没有过梦中情人呢?只不过这样的“梦中情人”会化身为千百种形象向你走来罢了。你又怎能肯定最先挑选的那一个就是属于你的惟一的一个呢?
说到底,爱情这东西永远是一个谜。
一九九五年初冬的一个晚上。那是一个周末。同此前的那些周末一样,那个男孩携着王珊来到师范学院的舞厅。
舞会已经开始,舞池里挤满了漂亮的男孩和女孩。女孩们围着舞池规规矩矩地坐了一圈。她们像淑女那样安静地坐着,等待男孩的邀请。那个男孩觉得女孩的矜持其实是一种期盼,她希望有个男孩能像英雄那样去征服她。然而,他知道自己却再不能去扮演征服她们的英雄了。
但他的目光仍然落在周围的漂亮女孩身上。这或许与“性”毫不相干。爱美是灵魂的需求,这需求或许是天性使然。王珊敏感地发现了他的这一小小举动。她提议:“不如今天晚上我们自由活动,各自去找自己想找的舞伴,可以吗?”
“嗯……这不太好吧!”他当然想如此,但也有些犹豫。
“有什么不好?”王珊瞪了他一眼,“给你自由的空间,你爱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别跟自己为难!”说罢她独自朝舞厅的另一头走去。
他还站在原地。她的想法和奇怪的脾气让他一时间竟不知所措。她有点神经质,动不动就和他赌气,要么装哑不理他,要么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往自己的寝室走。或许这是她的小花招,目的是让他心神不宁,魂不守舍。但这一次,他没有追上去留祝糊。音乐重新奏响时,他按照她所说的那样,去请别的女孩跳舞。
一个双眼特别明亮的女孩接受了他的邀请。他们在舞池中随着音乐缓缓挪动脚步。他搂着一个陌生的异性的身体,女孩的腰如月牙儿般的曲线在他的手掌中流淌。眼前的姑娘来自昆明,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披肩的秀发服贴地垂在身后,明媚的双眸看上去还有些许单纯的目光。
“你还是新生吧?”他问她。
“你怎么知道的?”她说话时带着一股浓浓的云南腔。
“你的舞步并不熟练呀!”他说,“一般说来,大一的学生刚进校时都是舞盲,所以凭舞步的熟练程度便知。”
“哦!”她若有所思地应道。
像这样的开场白似乎可以用在每一个大一新生的身上。而这样一句普通的提问却往往会牵出一段不寻常的故事。他不禁在想,身旁的这位云南女孩同王珊相比,究竟有多大的区别呢?她们一样那么漂亮,虽然那确实是两种不同类型的美,但那种令人眼前为之一亮,又怦然心动的感觉却是一致的。如果在此前他没有遇到王珊,又会不会跟眼前这个女孩相识、相知,最后直至相亲相爱呢?
与此同时,他看见王珊也在和一个陌生的男孩跳舞。他们在一起有说有笑地聊着什么。那个陌生的男孩装扮得很时尚,王珊也是,她和她的舞伴看上去真是绝妙的一对。忽然间,他仿佛重新认识到她,重新见识到她的美。他思忖着,假如自己不先于那人遇到王珊,王珊她是不是会欣然投入那人的怀抱呢?这完全有可能。一切皆有可能。爱情从属于性,而性的本身却包含着肉体的兽性,因此爱情必然激发出一种可怕的占有欲。这样的占有欲是否因了某种矛盾的心理而产生幻觉?我们以此去判定自己身边的这一个,就是我们苦苦找寻的“惟一”,这是否过于草率?
那天夜里,他的心糟糕透顶。王珊同陌生男子跳舞的每一个瞬间都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这样一来,他觉得她就像一座不设防的城。他感到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地走近她,根本无需努力,只需像散步那样,轻松地走一走就可以进到城里。虽然他吻过她,虽然他被她不轻意的询问深深地打动,但他却以为自己只是一厢情愿,他觉得她并不爱他。
事实上,这样的感觉其实由来已久。男孩与女孩嬉笑着打发时间,其中也必有这样的女孩:她们跟男孩在一起玩,其目的除了排解寂寞,剩下的便是贪图男孩为其提供的享乐。而那些男孩们也乐于为她们提供丰盛的大餐,漂亮的衣服、手饰、高档名贵的化妆品。尼采说:“爱情是两性之间的战争。”在这场漫长的拉锯战中,双方似乎一开始是各怀鬼胎——男孩贪恋女孩的美貌和诱人的身体,即便那个女孩仅仅是在愚弄他,即便他知道她在愚弄他,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同她在一起。当然,这只是“战争”的开始阶段,只要“战争”不宣告结束,真正的胜利者是分辨不出来的。
当然,王珊并非那一类型的女孩。她身边的男孩一贫如洗。他每周的生活费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尽管如此,一种不可思议的患得患失却不断地折磨他。当他面对她时,他时常会感到迷惑,甚至痛苦。又或许曾经有过一个小女孩,她长久地驻足在他的心里。而那个小女孩的形象又那么完美,那是一种永恒的完美。那个形象是不能被替代的。一如人们追求的美、善、永恒,还有无限,人们只能去接近它们,但却永远也达不到它们。
王珊并不具备那种永恒的美。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当幻觉破灭之后又重新去寻找那无缺陷的美?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抛弃她,自己不就成了一个悲剧故事的导演?如果那是对她的一种伤害,那么自己又如何能忍心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孩?
他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对于恋爱他一无所知。他不懂,但是她懂。她知道两个人该如何相处。于是,她替他安排了他每日的生活。她要他每天去见她,不管刮风下雨,她说她只要每天都能看到他就行。
起初,他依从了她的安排。他们在每天晚自习之后见面,约会,拥抱,亲吻。他们坐在学校里冰凉的石凳上,等着时间指向晚上十一点。每天如此。渐渐地,他开始有些厌倦了。他一面要逃避生命的无常,另一面却又厌倦重复。身陷于一种混沌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又一再消耗渴求新奇和变化的激情。他发现他的自我正在消失隐退。他没有时间独处,没有时间去面对自己,更没有时间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仿佛他自己早已不存在了,他的世界里只有她。为了她,他不得不放弃自己所有的爱好——心爱的吉他上布满灰尘,他不再写诗,也没时间读校旱,不再跟那帮好哥们来往,甚至每天所写的日记都简略到一句话:“啊,苍白的一天又流逝了!”他感到迷惘,不知道自己为一个女人而放弃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这到底值不值得?
所有的一切隐藏在他的心里。他没有告诉她。他仍然每天到师范学院去见她。
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只是一厢情愿呢?他以为,每一个人都有一段完整的历史,并且由一个个故事串接而成。现在他们相处近两个月了,他对她的过去对她的背景全然不知。她不肯告诉他,这是不是她在心底里不愿意接受他?其实男女之间的情感纠缠,波谲云诡,气象万千,身处其中的那个十九岁少年,他又如何能分辨得清楚呢?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总是独自一人,在一个狭小的舞台上演独角戏。舞台下只有一个观众:她。而她却时常走神,对他的表演并不感兴趣。他不同她谈论哲学,也不谈文学和音乐,因为当他的第一句话脱口而出之后,她便心不在焉地想自己的事情。他也不愿意谈论自己,于是他们话题总围绕着他周围的人和事打转。